云雀面对阿蝉,一路倒着走,挤眉弄眼地说:“大小姐想怎么对付那对母子,我给你撑腰呀!”
“你可别添乱,若有纰漏,小心叔叔罚你。没瞧见云燕都瘦成纸片了!”阿蝉吓唬他,唯恐他把江家母子给踹湖里去,万一出了事,只怕叔叔脸色不好看。
云雀揎拳掳袖地伸手出来,一掌拍在了廊柱上:“我就是气不过,他们算哪根葱,入赘侯门还敢挑肥拣瘦?你是千金他们嫌弃中伤,你是医女他们又强取豪夺,不都是你,他们却以两副面孔对待,这叫什么道理?”
“因为他们骨子里卑怯,认为自己配不上好的。便是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们也怀疑是毒药。”
阿蝉不由感慨:“当年汉高祖刘邦穷困潦倒,不持一钱,空喊一声‘贺万钱’,就成了吕公的女婿,现如今有这个胆识魄力的,那真是凤毛麟角了。”
云雀借机又把话兜转到云鸦身上,“云鸦是有这个胆子的,大小姐为何不考虑他。”
他那胆子是大,可心也邪性着呢,阿蝉才不敢沾一星半点。但总得给他一个回应不是?
“考虑,你叫他明天也来茶会吧。”
“好嘞!”云雀开心地抱着廊柱绕了一圈,跟猴子似的蹿没了。
翌日清晨,祛毒膏不奏效的话,就传到阿蝉的耳朵里。
她换上一身荔白的素绢裙,罩上薄缥色的掐牙背心,更衬得身姿纤瘦如柳,又梳了一个小秀髻,只拣了两支碧玉小钗簪在发间。
不施脂粉,不染花香,凸显的就是一个清婉冷淡的医女形象。
“大小姐,真的要去给江太太换药?”时雨哀怨地瞅了鸾镜中的美人一眼,只恨自己一手化妆技艺,毫无用武之地。
阿蝉既没有描眉画眼,又没有涂脂抹粉,可她眼神一转,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让她全然想不起,平时的大小姐是个什么样子。
“江太太嫌祛毒膏效果不佳,那我就用立竿见影的。”她抽开药箱,拿出一个半旧的小蚌盒。
才一打开,一股直冲天灵盖的怪味儿就窜了出来。
时雨连忙捂鼻,退避三舍,“大小姐,这什么东西?味儿真难闻。”
“奇效药嘛,总是有点特别的。”阿蝉合上蚌壳盖子,又吩咐时雨说:“把你绣好的鸣蝉图拿给我。”
时雨递过帕子,皱眉道:“那江郎人品恶劣,小姐为何还要送他帕子?”
阿蝉拿起帕子三角对折,罩在了自己脸上,“这样用的。”
“那还有一对护膝,大小姐要不要带去?”
阿蝉想起江母残缺的腿,摇头说:“她用不上,要不你拿回去给你爹用。”
时雨又将护膝收进了螺钿针线盒里。
阿蝉走到西厢前,就听到江母做张做智地假哼哼,而江念慈站在门口迎她。
“墨姑娘,我娘昨日用了药不见效,今早上发现红肿处变大了一些。”
“请你出去,我要看诊。”阿蝉语调不带一丝客气。
江念慈不以为意,拱手出门。
阿蝉还未走到轮椅前,江太太就一把拉过她,生怕她跑了似的。
“江太太,你不撒手,我怎么给你换药。”阿蝉冷冷地说。
“那就有劳你了。”江母将裙子提起,露出了红肿的患处。
那红肿明显是被人抓挠掐拧出来的,能对自己下这番手段的人,可见这位江母不是一般的狠人。
为了一己之私,对自己尚且如此狠辣,对别人的严苛就更不肖说了。
阿蝉没有刻意放轻手劲儿,将一蚌盒的膏药,用小刀刮出,徐徐涂在她的患处。
“嘶……”江母显然被那火辣辣的药膏给蛰疼了,又害怕自己擅动被小刀剌伤,紧抓轮椅的扶手,以至于手背上的青筋鼓暴。
药膏气味弥散开来,跟倒了一瓶子臭鸡蛋似的。
阿蝉赶紧把小刀和蚌盒扔痰盂里去了。
“好了,一个时辰后,江太太患处的蜂毒就能痊愈,再无一点疼痛。”说完,阿蝉立刻屏息推门出去。
江念慈赶紧进门,又被这浓郁的气味熏了出去。
阿蝉背对着门说:“涂药这一个时辰,不能碰水不能见风,还请江太太静待房中。”
这样从源头上断绝了他们母子,想要在湖心水榭弄鬼的可能性。
谁知她还是低估了人性的卑劣,万万没想到江念慈在千恩万谢后,来了一句:“我母亲昨日在湖心水榭外遇险,约摸是冲撞了湖神,才中了蜂毒。墨姑娘行医救人,难免沾染蜂毒之怨,不如随我去那里拜一拜,净化身心。”
阿蝉笑道:“昨夜我已燃香拜过了,公子自去便好。”
江念慈眸色微讶,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告辞了。”阿蝉转身就走。
“墨姑娘!”
一条手臂横在了她的眼前,随后又双臂环抱一揖到地。
“还请墨姑娘在湖心水榭,亲自教一教我拜湖神的仪轨,如此再不会犯忌讳。”江念慈笑得和煦。
“既然江公子如此虔诚,想来我也应该走这一遭了。”阿蝉不再回避,大方在前引路。
江念慈倒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侧,脸上笑意温柔。
走上九曲桥,阿蝉故作后知后觉的样子,说:“我忘了给公子拿香。还请你在此处稍待,我随后就送香来。”
江念慈心知墨姑娘机警,试图借故开溜,忙将她手腕一捉:“今日是戊日,本不该烧香朝拜的,是我忘了。”
“松手!”阿蝉冷声道。
“抱歉,在下唐突了!”江念慈慌忙将她的手扔掉,却暗中使力,将她推下桥。
阿蝉岂能如他所想,足下一点石桥的雕花柱,借力飞向湖心水榭。
在江念慈眼里,她那个姿态就跟即将落水差不多。
谁知水榭中窗棂洞开,一个天青的身影从里扑来,将她抢抱在怀中。
铁链铮然响动,卷收之间,一起一落。
阿蝉就站在了水榭游廊上,她回头见九曲桥上的江念慈还在四处张望,忙将一个石鼓凳踢到了水里,激起一阵高起的水花。
“姑娘,你没事吧?”
阿蝉回过头来,就见阿郎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眼神流露出全然的陌生。
有一道帕子遮脸,他没认出自己来。
“谢公子救命之恩。”阿蝉索性改换了一个清冷至极的声音,朝他福身行礼。
萧瑛问她:“姑娘你也是守备府的人吗?”
阿蝉见他也没认出来,只得继续编谎:“小女姓墨,是府中医女,随云燕姑娘修习医术。”
话音刚落,身后穿来噗通一声水响,只见江念慈已经跳下湖去,在水中泅游了一圈又下潜入湖。
萧瑛趴在窗口上看了看:“是个会泅水的,他莫不是以为你落了水,才下水来找的。”
“正是,江公子心思歹毒,想推我落水,再下水施救,污我名节,而后逼我以身相许。适才,我将石鼓凳扔下去,就是为了引蛇出洞,逃出生天。”阿蝉双眸噙泪,撑在桌上的手,仍抑制不住地颤抖。
朱桢宁的眉头紧皱,一拳砸在了壁板上,“混蛋!他是金陵侯给侄女相看的赘婿,竟敢行此龌龊之事。”
阿蝉一边淌泪,一边哭道:“江公子怀疑大小姐品行不佳,又不敢推了婚事,就想法子拖我下水。”
“姑娘,此事有我们为你作证,你只管将此事禀告给金陵侯,他一定不会轻饶这登徒浪子。”
朱桢宁落在身侧的拳头,不由捏成了秤砣。
“嗯……”阿蝉轻轻点头。
窗外,寻找墨医女无果的江念慈已经爬上了桥,他焦急地四下张望,确定无人窥见后,提起湿淋淋的衣摆,仓惶离开。
“他连人都不救了,就这样逃了!”萧瑛气愤不已,在屋中踱来踱去,“这是故意杀人了!金陵侯什么眼光,养这样的人,还不如养一条狗!”
阿蝉幽幽地说:“兔子挂掌吃不住烙铁,没经过事,谁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人是鬼。”回头见朱桢宁胳膊上的绑带微微渗出了血,他肌肤偏白,红色的血洇开,更显触目惊心了。
“公子,你为救我受伤了,我为你重新上药罢。”阿蝉将朱桢宁扶坐在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了棉纱布与凝血粉。
她又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太过娴熟,连忙找补了一句:“云燕姑娘留了备用药,她若不得空,我也会给公子换药的。”
朱桢宁不疑有他,混不在意这点小伤,“能救姑娘脱难,便是废了一臂,也在所不惜。”
“就你烂好心……”萧瑛在一旁小声嘀咕了一句。
阿蝉一圈圈解下旧绑带,越接近皮肤,血色就越来越深,她的心也随之颤了颤,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小心了。“你我素昧平生,实在不值当公子为我负伤。”
“扶危济困,道至所至,没什么值不值的。”朱桢宁温厚的笑意漫染脸上,像极了此时初生的太阳。
他真是个好人呐。
可好人总会被坏人欺负、哄骗、利用。
原本医女得救的哭戏已经演完了,可阿蝉的泪却收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此时自己演的是谁。
“姑娘再哭下去,你帕子上的蝉就要被淹死了。”
朱桢宁说了一句玩笑话,也不知是那湿透的蝉儿叫他心疼,还是姑娘的眼泪叫他心疼。
阿蝉绑好他的胳膊,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来,“下晌,大小姐就要择定夫婿,我先告辞了。”
朱桢宁蹙眉,喉咙涌起一股苦意,下抿的唇微微张开:“她还能选谁?”
“谁知道呢……”阿蝉偷觑他的眼睛,见他有心问询,不免生出一种莫名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