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白柳叶还是每日三餐都来摘星楼,与阿蝉一起用膳,只是寂然饭毕后,两人总是对坐无言,谁也没有先开口。

    阿蝉知道,白柳叶是在等,等自己向他坦白这一切,等自己全心全意地信赖他。

    为了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阿蝉自然要坦白,但要透露多少,才不至于威胁姑姑的安全,她还斟酌不定。

    “我是言五爷为太子私下培养的细作,他让我参加选秀,是为了对恭王使美人计。”

    白柳叶瞳孔微缩,扶在茶盅上的手像被烫了一下,“阿姐在他手里?”

    阿蝉缓缓点了点头,“我被获准每隔半年见姑姑一次。上次见她在六月初六。她住的地方是一个幽深的小河谷,四壁是高耸陡峭的悬崖,只有一个门洞进出。我从金陵到那里,有时乘车有时坐船,行期或短或长,或许是在兜圈子,我无法判定。因为眼睛耳朵都被堵严实了,饭也未必每餐按时送。”

    白柳叶凤眼一眯,掀开茶盖抿了一口茶:“知道言五爷的底细吗?”

    阿蝉有些沮丧地摇头:“我从未见过言五爷的脸,他每次出现都戴着弥勒面具。年纪约摸四十上下,身材伟岸,博学广闻,字正腔圆。那三个贼人代号三英,我也没见过那三人的面目。他们武功高强,远胜四云。”

    “你有没有见过太子?”白柳叶捻起腕上珠玑,明知故问。

    “没有。”阿蝉还是摇头,忧心忡忡地告诉白柳叶:“之前言五爷答应我,只要太子复位,就还我们姑侄自由。眼下我这步棋废了,还不知他接下来会如何筹谋。”

    白柳叶哼声道:“一个倚势挟权的狗贼,他的承诺断不可信。”

    阿蝉未置可否,诚恳地说:“目前,我能向叔叔坦诚地就这么多了,无论叔叔要采取何种行动,请一切以姑姑的性命为要,切莫轻举妄动。”

    “蝉儿,这十年可苦了你了。”白柳叶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庞,满眼都是心疼。

    尽管她吐露的东西并不完全,但也足够串连出一部辛悲忧迭的血泪史了。

    好在老天是站在他这边的,将阿蝉送到了自己身边,还捎带上了个废太子朱桢宁。

    直接给言老狗来一个釜底抽薪!

    竟敢要我的宝贝蝉儿,陪侍朱柘定那个小混球,看我不把你老底掀了,炸你个体无完肤!

    “阿蝉,明日我请了江念慈过府品茶,你招赘的事也要操办起来了。”白柳叶见阿蝉脸上无羞无喜,便知这个江郎并不如她的意,只是不想拂了他的面子。

    凭心而论,无论阿蝉是嫁人还是招赘,白柳叶都希望她被人好好珍爱,疼宠一生。

    白柳叶拉着她的手,轻轻地为她磋起了指甲:“云鸦不惜忤逆我,为你通风报信,又为你断了半指。阿郎说起来也算两次舍身救你了,你觉得他们如何?”

    阿蝉垂眸,视线落在被叔叔捧在掌心的手指,当年也只有皇子皇孙配享这样殷勤小意的伺候了,叔叔待她不是一般的疼爱。

    “他们帮过我,我自然感激,但我也帮过他们,我不觉得感激之情等同于爱慕之情。”

    阿蝉读过许多书,见过许多人,也走过许多地方,知道有许多超越男女之情的可贵情感,并不会轻易被人感动。

    “云鸦待我忠诚不假,又舍得施苦肉计,且会利用我的不忍和同情,达到他得寸进尺的目的,说得不好听,就是城府极深,居心叵测。”

    白柳叶见阿蝉的措辞有些激烈,想必云鸦背着自己,做了一些让她介怀的事。

    他放下阿蝉的手,捻着指甲锉上的纹路,眸中深敛起一股寒意,心下有了计较。

    “阿郎古道热肠,有勇知方,是不可多见的仁义君子。”阿蝉想起那一双明澈英秀的眼睛,转头望向窗棂外静谧的夜幕,曼声道来:“他待人以诚却易被人诓骗,胸有丘壑又会受情义牵绊。若要成器,尚须琢磨。”

    灯树上摇曳的烛火,照耀在白柳叶以手支颐的俊颜上,朦胧缥缈,撩人心弦。

    他慨然一叹:“天下像你这么清醒的姑娘已经不多了。”

    可小姑娘活得太清醒、太桀骜,便无人疼、无人爱。

    “从明天起,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会阻拦,也不会多问。只要你明白,叔叔的家门永远为你开着。”

    阿蝉起身行礼,望着雍容大度的叔叔,回想起自己过往的任性妄为,愧疚地闭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阿蝉就在时雨的巧手掇弄下,以一副蝉鬓高挽,靓妆华服的形象示人。

    她不过薄施脂粉,举止如仪了一点,不管走在哪里,都有执勤的校尉士卒冒头现身,壮着胆子来打招呼。

    “大小姐早!”、“请大小姐安”、“大小姐福安!”的问候声,一声比一声大,跟卖吆喝赛锣响似的。

    时晴捏着手绢,笑盈盈地说:“小姐若是早教我姐为你拾掇一下,他们哪个不对你俯首帖耳呢。”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敬的是我脸上的脂粉,身上的钗环咯。”阿蝉不以为然地说。

    她当然知道自己容貌惊人,平时能不妆点就不妆点,没得为自己招灾惹祸。可此时在金陵守备府,这些男子的热情中并无恶意。

    目之所及都是好人,一颗心也渐渐安住在了这里。

    时晴揪扯着手绢,撇嘴说:“才不是咧,要是我粉光脂艳的出现,他们这些人只会笑我馋猫怀春、懒狸恨嫁。”

    见阿蝉笑了起来,时晴就更是不好意思了,捂着脸羞恼得直跺脚。

    阿蝉托起她略显丧气的小脸,安慰她道:“他们这些光棍汉是唯恐怕你这朵娇花被人摘了去,就不便和你说笑了,所以才打击你的。”

    时晴恍然大悟,捂着发烫的脸,说:“我回去给姐姐搭把手。”而后一溜烟跑了。

    阿蝉穿过九曲桥,走到湖心水榭前,轻轻敲了敲门。

    “女侠?”一个欣喜的声音响起。

    阿蝉推门进去,冷笑道:“女什么侠?”

    “是你!”萧瑛一见她,立刻摆出了横眉冷对的面孔,上下打量了一番,狐疑地问:“你来做什么?”

    “你先告诉我,我府中有什么女侠?”阿蝉一句话就把萧瑛的气焰给打了下去。

    她一脚踏在门槛石上,对着他冷嘲热讽:“夹着尾巴做人的才自称大侠,就跟你拖着铁尾巴一样。”

    “你!”萧瑛气结,扭头不看她。

    “侠,从人,夹声。夹是襄助之意。能够帮助他人的人才是侠。”阿郎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

    阿蝉有过目不忘之能,腹藏道理千万,此时想要反驳却欲辩无言。

    她走进水榭,嘭地一声带上了门。

    自从阿郎救了自己,他们兄弟俩在金陵守备府的囚徒待遇又上了几个档次。

    不但能住在风景优美又僻静安逸的湖心水榭中,吃穿用度都与贵客无异,每日都可沐浴盥洗,门窗又不落锁。

    唯独他们的脚脖子上还有挂着五丈长的脚镣,可以出门散散步,却不能跨过桥,飞离湖面。

    这还是阿蝉第一次在晨光下端详阿郎的脸。

    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眸,虽然略有疲色,轮廓消瘦,但目光坚毅,英气无比。

    眼下他穿了一身水天碧的锦袍,更衬得人肤色莹白如玉,又有一股清隽秀气,平添几许温柔。

    这样的人,长得就像话本演义中的大侠,风度绰约,潇洒不羁,好像随时能按剑而出,仗义行仁。

    晨风吹拂着阿蝉的鬓发,几缕发丝在她面颊轻轻扫过,如同画师细腻的笔须,在甜白釉上慢慢点染出淡红的胭脂色。

    她不说话的时候,眉眼澄净,明媚动人。

    朱桢宁喉结滚动,喊了她一声:“阿蝉。”

    “对不起,那天是我自以为是,害你没能逃出樊笼。”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挂在斗牛上的马尾绳,并不是她香消玉殒的末路,而是她出离束缚的天梯。

    阿蝉心中微动,望着他左臂上缠着的绷带,说:“你也是好心,没有对不起我。”想到他的处境,她愧上心头,低声道:“反倒是我,又连累你被锁在这里。”

    他会金雁走壁功,若没遇上她,早就自由了。

    水榭外旭日高升,淡云悠然,金桂的疏影洒落在四面雕花窗格上。

    阿蝉勉力笑着说:“我今日与江郎相看,招他入赘。”

    “入赘?江郎?”朱桢宁疑惑地皱起剑眉,从她的话中莫名咀嚼出两分苦意来。

    “我会求叔叔放你们走。”阿蝉还想解释些什么,可又觉得心头堵得慌。

    叔叔已经对他够好了,她得到了出入的自由,就不能再奢求择婿的自由了。

    她撂下半截话,转身推门,朱桢宁向她伸出去的手,被萧瑛握住,顿在了半空。

    萧瑛默默摇了摇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别管闲事了。

    水榭外有车轮轧轧的声音,嘎吱嘎吱地由远及近。

    “是江郎母子!”阿蝉又退回水榭,合上了门。

    萧瑛嗤笑道:“你躲什么,怕见恶婆婆呀?”

    “我……害羞不行吗?”阿蝉扯谎不眨眼,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

    车轮缓缓轧过水榭外围的游廊,就听一个少年抒怀感慨:“母亲,你瞧这里风景多美!”

    “你被逼娶一个泼皮磋磨过的烂货,为娘的心都痛死了,哪还有心赏景。”一个妇人的说话声响起,透着一股幽怨与厌恶之意。

    少年四下走动了几步,压低了声音说:“娘,不可胡说!”

    “这里僻静又没人。”妇人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拍着轮椅扶手说:“菜市口那些地痞被打得嚎哭求饶,还能有假。一个孤女混迹市井,只怕早被人吃干抹净了。她若真是个好的,金陵侯怎么不把她送宫里去做娘娘,只欺负咱孤儿寡母没个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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