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动真格的!
阿蝉抄起麒麟镇纸逆向打过去,锋尖顺势滑向指甲,稍稍偏斜,生生削断了他的半截指甲。
足有黄豆大小的一块肉,与白玉麒麟的碎屑一起,扑簌簌掉下来。
“云鸦谢大小姐相救!”他眉骨舒展,眼眸亮得惊人,一任满额冷汗,淌水似地流在颈间。
“那是手指头!再也长不回来的!”阿蝉叫起来,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可他呢?只望着自己呆呆傻笑,连止血都忘了。
阿蝉急忙拿手绢出来替他止血,又蹲在地上找那一截手指头,嘴里诵念医书:“紫藤香切片、火上炙、除油。另配荔枝核、血竭,三味等分,研末敷用,可续接断指……”
“忍着点痛。”她找到那截指递给云鸦:“快,去找云燕,她医术好,一定能帮你续上!”
“不痛的。”云鸦接过断指,连同人物画像一起揣进了怀中,却并没有急着离开,一瞬不瞬地看着阿蝉,仿佛俊眼含丝,要来缠她。
“三丈太远,云鸦看不到大小姐,才会心痛。”他将受伤的手藏掖在背后,行礼告退。
阿蝉眼眸有些慌乱,伪装的冷静,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彻底崩塌,一颗心扑腾乱跳得厉害,两只手都在抖。
她好像招惹了一个疯子。
“大小姐,刚才什么东西响?”时晴掀帘进来问。
“我摔了玉麒麟,云鸦割破了手,有点被吓到……”阿蝉声音微颤。
时晴瞧了瞧一地狼藉,动作利索地将碎屑血迹清理了出去,又打了一盆热水进来给阿蝉盥手。
为了静下心来,阿蝉坐在案前援笔写字。
时晴为大小姐研墨,见她笔走龙蛇写的是:招赘——凡年满十八,未有妻室,身康体健,容貌俊美者,均可应召。
“大小姐,您生得这样美,侯爷又是位高权重的人物,你这招赘的条件也太低了。”时晴手里的墨条一顿,忍不住说:“至少也要写世家出身,文武双全、举业有成什么的。”
阿蝉搁下笔,一扬袖子说:“随高祖起兵的辛十力将军,大字不识。享有卿相资望的云水先生,无有功名。要什么文武双全,功名出身,那都是名心俗见,浮云而已。有本事的人,一无所有,也能白手起家。”
时晴不解:“那小姐如何猜到,眼下哪个不见圭角的平头百姓,将来能飞黄腾达呢?”
“这还用猜?”阿蝉手把在时晴的肩上,指着窗外轩峻壮丽的宏伟建筑,“有我叔在,他的侄女婿,就算是泥地里的一头猪,都能飞上天的。”
“哦……”时晴眨了眨眼,豁然顿悟,笑说:“想必侯爷为了给小姐招一个可心的人,定会派一班鹅帽鲜衣的校尉,通衢越巷张贴文告,怀铅提椠沿门叩问。小姐就坐在府中,等着选美了。”
阿蝉摇头,“非也非也。”
白柳叶才不会让自己的招赘文告,贸然出现在大街小巷,更不会派人走街串巷地找男人。这样做,于她的名声有碍。
最多,给她一本美男画册,让她挑几个看得过眼的,再以什么茶会、文会的名义,邀几个人过来详查细选。
久居高位的权臣,习惯了大权独揽,威重令行,最忌讳的是不可掌控的事。
偏偏,阿蝉只能做一个不受掌控的人。
果不其然,下晌午歇过后,时雨就送来一本装帧精美的《金陵百杰图鉴》,供阿蝉择选。
阿蝉躺在贵妃榻上懒得起身,就她的手,随便一翻,瞧见了一张熟面孔:锦衣卫南镇抚司总旗左炎。
“怎么有他?”时雨一脸讶色,眼眸浮显一股莫名的怨怼,捧着图鉴的手,不由颤了颤。
时雨抬头,噘嘴道:“大小姐,你可千万别选他。”
“为何?”阿蝉手指夹着那页纸,欲翻不翻。
“他成天顶着一张死人脸,心里面鬼精鬼精的,不好相与。”时雨一想起那双能够将人看透的毒眼,心里就瘆得慌。
“确实。”阿蝉将那页纸齐边扯掉,塞到了时雨手上,“拿去当门神合适。”
阿蝉拿过图鉴,坐高了身体,一页页翻看,手中不由渗出了冷汗。
这个图鉴比她画的人物绣像精美百倍,用的是西洋油画技法,人物的五官特征形之笔墨,乃至肤色深浅,发质粗细,都描摹尽相。
其中无官、无职、无功名者十之七八,但是图鉴旁都用蝇头小楷,详细载记了他们的三族背景、年貌品行、识见志向。
要造这一份图鉴,没有三年功夫是做不到的。可见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用来择婿的金陵百杰图鉴,而是白柳叶暗中培植的庙堂新秀,或者是他替侄女挑选的“志士”。
言五爷说过,科举三年一大比,次次桂榜高挂的都是金陵士子。翰林院中的庶吉士,隐有储相之资,十停人有八停人出自江南。
这固然有金陵旧都繁华富庶,读书人多的因素,想来也是白柳叶数年来悉心栽培的结果。
让阿蝉感到不安的是,如果依世俗标准、按图索骥式地招赘,那结果一定会被白柳叶把持包办。
不管将来自己选择依附于叔叔白柳叶,还是继续听命于言五爷。她若想要自由,不为权势所缚,不用利益联姻,只能尽快与人成亲,而且夫君绝不能踏入仕途。
就在阿蝉惴惴不安的时候,摘星楼外高高飞起了一只灰蓝色的鹧鸪风筝。
看来云鸦的动作很快,那几个受伤的地痞无赖,已经被言五爷的人发现了。
鹧鸪,折姑。
言五爷不许她待在金陵守备府,要她离开,否则姑姑性命不保。
“哟,有人在前门大街上放风筝呢,我叫云鸠也买一个给大小姐玩罢。”时雨也发现了那只风筝,见阿蝉多看了一眼,不由揣测她的喜好。
“姑娘想要什么样的?金鱼样的?还是蝴蝶样的?”
阿蝉深呼一口气,定下心来。时雨腰中缠有风筝线,必是玩风筝的高手,她大概发现了端倪,想告诉云鸠,暗中解决掉那些人。
首先要稳住时雨。
“小孩子才玩那些呢,我不要风筝。”阿蝉在图鉴中撕下一页来,交给时雨说:“我看这个人不错,你明日跟叔叔说一声。”
时雨接过来瞧了一眼,纸上画的是位“负母读书”的孝子,名叫江念慈,字怀恩,年已及冠。
阿蝉又指着画像上的文字记录说:“他经常以蝉自喻自励,是不是与我很有缘分。时雨,你觉得如何?”
“他是个孝子想来人品不错,只是他不管去哪里,都要带上双腿不良于行的母亲。大小姐若选他做赘婿,就等于逼他放弃亲自赡养母亲。他可能会拒绝。”时雨认真分析道。
阿蝉摇头说:“只要出现在这本图鉴里的人,就不会拒绝,或者说无法拒绝。”她叹了一口气,心知这就是被人拿捏的滋味了。
时雨正要退下,阿蝉叫住了她。
“过几日叔叔一定会请这位江郎上门吃茶,你女工好,眼下就帮我做一对护膝送给江母,再帮我绣一张鸣蝉图的手帕罢。”阿蝉捧出还未动过的三屉螺钿针线盒,摆在了桌上。
时雨笑道:“我屋里有现成的针线笸箩,劈好了半绒的线,还是拿回去做罢。”
阿蝉又说:“我这儿白天南窗敞亮,夜里有百枝灯树,不费眼睛,不比你那儿强。再说,绣蝉翼只劈半绒不够,得劈十六分才能用。”
“那倒也是。”时雨见窗外远处的风筝已经不见了,松了一口气,福身谢道:“时雨谢大小姐怜爱。”
“该是我先谢你才对,若纳得娇婿,必抬百万媒谢钱给你。”阿蝉恭恭敬敬地给她作了个揖。
主仆二人对拜了一阵,都笑起来了。
阿蝉噔噔下楼,朝演武场跑去。
时雨低头劈了一会儿线,仍不放心,叫来了妹妹时晴,“你陪大小姐出去玩一会儿,天黑前就回来备膳。”
“知道了,我不会让小姐饿着的。”时晴笑嘻嘻地说。
这种陪玩的事轻省又快活,何乐而不为呢。
“最近晴雨不定,别让大小姐换胡服骑马了,齐眉棍、柳叶镖都别让她碰。你们在照壁前,踢踢毽子就好了。”
时晴有些不耐地说:“知道啦,知道啦。”说完,扭身就跑下楼去。
这个妹妹实在太过天真,只顾吃和玩,什么都不知道。
时雨叹了一口气,蹑足走到窗前,见阿蝉拉着时晴在演武场上疯跑,没换衣服,也没拿兵器,可是一颗心就是放不下来。
她取出怀中的“门神”画像,看了两眼死人面,心就静了,低头默默劈起线来。
阿蝉走到演武场西南角的鼓楼前,对时晴说:“时晴,你饿不饿呀?”
时晴猛地点头,笑问:“大小姐想吃什么?”
“你去拿一篓子干核桃、一碟蜂蜜,我们吃蜜汁核桃。再拿一把大伞来,说不定要下雨呢。”阿蝉吩咐她说。
“好!”时晴满口答应,乐颠颠地向厨房走去。
自从上回阿郎及其表弟被天火拯救,他们就从小黑屋里挪了出来,被锁在了透风透光的鼓楼底下,三餐按时供给了,夜里还留半根蜡用。
阿蝉就要离开这里了,临走前得先放走他们,否则牵累无辜,自己于心不安。
她眼下没有换装,不便现身,便改易音声,再次用江湖女侠的口吻,隔着一道门对他们说:“罗家兄弟,我找到了一把百合匙,天黑后你们从对面钟楼走。无论听到什么声响,切莫回头。”
所谓百合匙,就是能开百种普通锁的撬锁工具,这是她用自己选秀那天戴的小钗改制的。过去的旧物,就算丢了,也不会有谁盘查计较。
她脚下一踢,从门缝里把百合匙塞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里头咔嚓几声微响,阿郎欣喜地说:“女侠救命之恩日后必报,还未请教女侠高姓大名。”
阿蝉摇头,淡淡地说:“江湖儿女无名无姓,愿从此一别两安,后会无期。”
她一个空翻蹿上高楼,站在一面三尺阔的大鼓前,仔细听着高墙外的声音。
言五爷的人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