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宫途

    岁序四年冬,天行雪。

    霜雪的寒冷席卷了整个燕京,即使穿着夹丝绵的袄衣,马面裙下又是绒绔又是护膝,冷气仍能钻过丝缕缝隙,往人骨子里渗。

    白玉度伸出一只手,朝帷幔一角伸去。

    帘外霜气冰寒,冷风侵肌。

    “公主,您在做什么?”

    侍女声音清脆,冷不防自身后响起,白玉度指尖一颤,立即缩回身子。

    她转眼,瞧见自家侍女正拎着一件夹绒比甲,来回翻面。

    那比甲领口以狐毛镶嵌,锦面黛紫,圆领下方,以银线绣着白兔捣药纹,贵气中又带了些可爱。不知是何时翻出来的。

    侍女此时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罩衫上,似是没在意白玉度方才的举动。白玉度心下松口气,温言款语道:“我在欣赏车厢帷幕。莲因,叫我何事?”

    “哦,公主。想叫您添衣来着。”莲因闻言瞥了眼素锦织成,一片花纹也无的水色缎子,收回目光,“如今天气寒冷,车内也不大暖和,公主还是莫要受凉了为好。”

    众人皆知,大燕国的六公主是出了名的身娇体弱。自公主幼时抱病,沉疴多年,直到四年前忽然出宫静养,身子这才渐渐好些。但仍不时有体虚之症,偶尔说着话,忽然就会乏力。

    因此,身为贴身侍女,莲因对白玉度的日常看护很是上心。

    白玉度触摸着指尖冰凉的余温,摇摇头道:“这样已然很好,再穿,就嫌热了。”

    事实上她身处的马车三面透风,即使放了好几盆木炭,仍是挡不住隆冬冷意。但炭放多了,难免气闷,白玉度总想着往窗外透透气。如今莲因还想让她再添一件衣服,捂得更加发闷,她自是不愿意。

    莲因闻言哦了声,转转眼珠:“公主,大夫曾与我说过,您的身子最是畏寒,不应该嫌热。若是怕热,必是您自己又想贪凉了。”

    白玉度咬了咬腮肉,没有否认,只是说:“我的身子现下已大好,不需要再这样时时防护着了。”

    莲因倒也不执意劝,闻言垂下头叠好手中长衣,又俯身从桌下抽出一只手炉:“哪有这样说的话,相比起治病,平日里的保养更为重要。”

    她揭开镂空雕刻梅花的紫铜炉盖,干脆利索地在炉身中点好炭火,检查过手炉的确盖严实了,这才抬起眼。

    “好在马车里算不上太冷,若不想添衣,便将这手炉抱着吧。”莲因将手炉递给白玉度,“您也不想在见陛下之前又病倒了不是?”

    白玉度这次没有反对,依言接过提梁,将小炉拢进琵琶袖中。

    按常理来说,此季天寒地冻,病人本不宜在外赶路。若非宫中密旨突然,急令白玉度赶回宫中为陛下侍疾,她本不会选在这个时节离寺。

    或者说,她本就未打算在这几年回宫。

    又有声音打断思绪。

    “公主,”马车门帘处忽然伸进一只手,肌肤比寻常女子粗糙不少,“我刚捏的雪团子,可爱吧?”那声音中藏着几分喜悦。

    白玉度抬眼一望,门帘透下的光隙之中,一团晶莹洁白的雪丸正安静躺在手心。

    帘外人说:“前些天听您说待雪下了要玩雪,可惜赶路不便,只能先捏一个雪团给您拿着。”

    说着,那只手又扬了扬,显然是要白玉度将它接过。

    莲因急急提着裙压身上前,一手夺了雪团扔出车外,提高了些声音道:“昙因,你在想些什么?不是说了公主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吗?”

    帘外人手中一空,晃动手臂的动作便顿了顿。昙因一声不吭,干净利落地收回手,白玉度却从中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不由笑了笑。

    “好了,你别说她,她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白玉度制止莲因想要教训昙因的举动,抬抬袖,示意她看自己手中暖炉,宽声道:“我会谨遵莲因姑姑的教诲,绝不贪凉,到皇宫前安安静静地待着,这样可行?”

    莲因这才点点头,仍是撅唇,面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半晌,侍女放下裙子,坐回白玉度身边,闷闷道:“正是这样傻不楞登的性子,更要教训,否则一旦酿成大错,必然不可挽回。”

    顿了顿又说:“公主与昙因都是随心所欲的脾性,只有我是天生操心的命。你们心里必要怨我多管闲事了。”

    白玉度还未说话,车外人立即道:“莲因姐姐,这些年都是您将我们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感激都来不及,怎敢心生埋怨。”

    哄得莲因哼笑了一声。

    白玉度见莲因眉目逐渐舒展,便知她不再与昙因计较,微微弯唇,压下胸中闷意,闭眼试图养神。

    只是方阖眼未多久,马车却停了下来。

    “怎么了?”

    黑暗中,身旁莲因低声问。

    “一个小孩儿,站在路中央把我们拦下了。”帘外,昙因的声音里也有几分疑惑。然后车板一震,应是昙因跳下了车。

    “我去问问他想要做什么。”她说。

    白玉度睁开眼,心想这真是一个透气的绝佳好机会,于是捧着暖炉起身:“我们也看看,是怎么回事。”她来到车门处。

    莲因立即起身跟上,低着身子为白玉度掀起车帘,想了想,又站到车厢外,白玉度身前,替她挡着扑面冷风。

    白玉度见此情形,低着头取出袖中暖炉想要递给莲因,莲因却不接,拧着眉朝昙因那处看,模样十分认真。白玉度只得叹口气,撩起眼皮也望向昙因方向。

    站在昙因面前的是个瘦弱小童,看样子十岁左右,身着麻布单衣,脚踩草鞋,双手正不断地绞着衣摆,看上去有些不安。

    “几位娘娘,走这条道,可是要回宫里去?”小童怯怯地说。

    昙因听起来是乐了:“什么娘娘,我就是个宫女。”

    小童闻言飞快地抬起眼,似是瞥了眼昙因的神色,低下头立刻改口:“这位姑姑,敢问可知道万寿山怎么走?”

    “知道啊。”昙因大大咧咧地说。

    白玉度见大雪天里,竟有这么小的孩子独自一人路上拦车,心中稀奇,于是问道:“你是何人,去万寿山做什么?”

    小童绞动衣摆的动作顿了顿,循声向白玉度的方向看,二人目光一对上,忽然红了脸,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回姑姑的话,小人张五七,是宫内新招的内侍。今日小人本该和其他人一起前往万寿山,供掌印挑选,只是路上发现丢了东西,回去找,然后就被落下,找不着路了。”小童说。

    白玉度见张五七脖子上挂着东西,似是一枚用黑绳穿着的铜钱。下一刻,张五七便一手抓住这铜钱,耷拉眉眼说:“这东西是我爹娘留给我的,说是可以保平安……可,可我若去不了万寿山,怕是会被大太监们打死,哪里还能平安?”

    到底是年纪小,话说着,便哽咽起来,似是急得要哭。

    近来正是宫中例行扩选内宦的时候,上月礼部发了告示,周知天下有志入宫者,昙因还当新鲜事一般念给白玉度听。想来今日就是万寿山前,司礼监将这些新内宦分拨各部门的日子。若是此日发生内宦逃跑,后果想必十分严重。

    白玉度见张五七瘦骨伶仃,短衣草鞋外手指脚趾皆冻得发红,叹了口气:“不会。你上车来,我们送你过去。”

    小童猛然一喜,抬头就要道谢,话说出口前又转头看眼昙因,见这位赶车的姑姑也是一脸默认的样子,这才千恩万谢地上了车。仍是满脸不安:“多谢几位姑姑,大恩大德,将来我在宫里做牛做马报还……只要掌印还留我一条命就好。”

    听他这样一说,今日司礼监出面的竟是官职最高的掌印。

    莲因扶白玉度坐回原处,又从桌下抽出了个手炉,干脆利落地上了炭,递给张五七。边安抚说:“掌印他老人家年岁都这么大了,早开始念佛养性,应该不爱见血光才是。”

    她盯着小童乖乖接过手炉,目露满意之色,这才转过头看白玉度:“公主,我记得掌印对您挺好的,要不您帮他求求情?”

    “公主?”张五七像是被白玉度的身份吓到了,惊呼出声,连忙放下手中暖炉,就要下跪行礼。

    白玉度挥挥手,让莲因制止他:“车厢就这么大,摆着好些炭盆,别动来动去。”

    在小童震惊的目光里,她放缓语速,和声说:“我是大燕国当朝六公主,与司礼监掌印相熟。看在我的面子上,掌印必不会对你怎么样。”

    不知是她的语气太过笃定,还是贵重的身份起了作用,张五七面上的不安之色终于褪去些,露出些笑意说:“还好我遇到的是六公主您。听说林掌印十分残酷,且不近人情,八公主为自家宫女向他求情都没用。”

    “……林掌印?”

    白玉度从容的神色却出现一丝裂痕。

    她举起手,掩面轻咳一声,朝莲因问道:“如今司礼监任掌印的是谁?”

    “不是王踞王太监吗?”莲因小声回。

    “王大人半年前就去了,如今司礼监掌印大人名讳林绝影。”

    张五七眨巴着眼看着交头接耳的主仆,敏锐地体察出一丝不对劲,但是什么也不敢问。

    车帘外,一直闭口不言的昙因忽然出声:“林绝影,不就是公主您始乱终弃的那个?”显然也是一直关注着车内动向。

    白玉度垂了垂眼没吭声,莲因咬牙低声回了句少胡说。

    张五七看看车里,看看车外,心中有些不大妙的猜想,面上惶恐的神色又回来了。

    半晌,白玉度抿唇说:“莫怕,保你无事。”

    因为急着将这小孩送去万寿山,昙因一路赶车赶得是风驰电掣,好在冰天雪地里没什么人,不然冲撞到谁,说不定皇帝还没见到,告状的文书就已经送到宫中去了。

    不多时,昙因便在帘外道:“万寿山到了。”

    说是到了,其实离万寿山前那一群人还是有许远。

    不过那边的声音倒能传过来。

    “又点了一次名,的确少了个叫张五七的。”

    眼下正在说话的是个年岁较大的太监,声音嘶哑,语气中带了点讨好:“在这皇城之内,若是想逃跑,又能跑到哪去?就算真逃出去了,他这样没了根的人,还不是得被人鄙弃地过一辈子?”

    白玉度听这人的声音觉着有些耳熟,此人应是在内官监做事,行事向来不大聪明,此刻说着逃跑的小内宦的坏话,竟把在场一群宦官都给骂进去了。眼下竟无人动怒。

    默然片刻,又听那太监问:“只是若宫内贵人过问,此事则无法交代。依九千岁之见,如何是好?”

    回他的声音有些阴恻恻的:“找不到人,拿他家人来补便是,还要我教你?”

    “九千岁”声音既出,白玉度便觉心中一动。的确是日夜相处中熟悉的嗓音,只是比起四年前,越发冷戾了不少。

    “九千岁”说:“待他现身,便抓起来狠狠打一顿,是死是活,由你们内官监处置。只是别再让他活着出了宫。”

    内官监太监连忙奉承:“还是您高明。”

    一时间,车厢内的氛围都有些静默,张五七的脸“刷”的白了,又听那太监又威胁在场其他人闭严实嘴,否则小心自己的舌头和脑袋。

    张五七心中凄凉,忍不住猜测这下真怕要完。司礼监掌印果然修罗手段,即使是那位长得跟玉菩萨似的六公主,也未必能救得了他。

    况且方才听赶车的那位姑姑的意思,六公主与当今司礼监掌印,似乎还有一段孽缘,说不定出面反而不好。

    胡乱想着,却被公主拉起手。

    冰凉的手指牵着张五七,下了车舆,一步一步来到万寿山众人面前。

    张五七不敢抬头,却仿佛感到有冷刀子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刮来刮去。他依稀听到内官监太监喊了句公主千岁,在场新选的内宦们瞬间便跪拜。

    然后牵着他的那位公主说:“他有足足九千岁,我只有千岁?”

    无人应答,公主轻笑了声。

    张五七猜想,公主似乎并不想在此地多留,问完话,便松开手,将他往前推一步,淡声道:“走丢的人我送到了,别罚他。小孩没想过要逃,迷了路,自己摸索着过来的。”

    公主话音一落,便兀自转身,张五七回头,惴惴不安地看着公主身影离去,又听见身后传说中那位阴冷残暴的司礼监掌印终于开口:“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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