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目的地还剩一小段的路程，而此前如同挤牙膏般挪动的车流，终于逐渐畅通。
谈远山看了看身旁恬静安睡的人，嘴角不自觉地弯出一个弧度。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中断了他的思绪。
谈远山拿起蓝牙耳机接听，“看得出来，你很急。”
电话那头的人听到他慢悠悠的语气，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气不打一处来。
“兄弟，不是我说你，都这么长时间了，骗也该把人骗过来了吧？你到底行不行啊。”
闻言，谈远山佯装淡定地哼笑一声。
他慢条斯理地打着方向盘，“好了，别再说了，知道你嫉妒了。”
顾及着身边睡着的人，他降低了音量，正色道，“我开车呢，不跟你扯了，我们马上就到了。”
“快点吧，这边早就准备好了，就差主角了。”
“行，先谢了。”
他挂断电话，摘下耳机。
即使特意压低声音，此前一直在睡觉的李姝言，还是不可避免被吵醒了。
她扭过头去，睡眼朦胧地发问，“谁打来的？”
“你醒了，”男人腾出一只手，一边帮她把身上滑落的薄毯拉上去，一边回答道，“没事，是展飞翔，让我们快点儿过去。”
李姝言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问道，“还要多久，我还能再睡会儿吗。”
谈远山听得忍俊不禁，语气轻柔地逗她，“还要睡？再睡你这生日都过了。”
-
车速逐渐提了起来。
谈远山向左打出方向盘，拐过需要抵达目的地之前的最后一个岔道。
这条路通往新建的开发区，因为有些地方还未修缮完整，来往的路人少，车辆也一下少了许多，只剩下零星几辆在宽广的马路上奔驰。
就快到了。
他目视前方，余光瞥见一闪而过的街边，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
那身影有点儿眼熟，像是相识的人。
谈远山没工夫细想，注意到前方黄灯刚好亮起，便准备减速刹车停下等待。
然而下一刻，自己始终遵守交通规则行驶的车子，却被后面的车辆猛地撞了出去。
副驾驶座上，体重较轻的李姝言因为惯性，身子向前一倒，头部重重顶到了储物台上。
她惊魂未定，慌乱出声询问，“远山？”
谈远山正要启唇安抚，还未顾得上回答，眉头便狠狠一跳。
他看见右前方的路口处，出现一辆转弯的银色面包车，正直直地朝这边开过来。
他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蓦地收紧。
来不及了。
距离太近，即使那辆面包车的司机看到了这边的情形，也根本赶不上转弯，至多只能拼命向右打方向盘，减少两车相撞的力度。
但一定会撞。
意识到此，谈远山心中没有任何胆怯和犹豫，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他一言不发，动作飞快。
在车还没撞过来的那几秒钟内，迅速解开身上的安全带，想都没想就扑向了副驾驶，用身体牢牢地护住座位上的李姝言。
动作间，一个女士挎包被挤落到座位下面，里面装着的东西都哗啦的一声四散开来。
其中有一个首饰盒的盖子已经掀开，掉出了玲珑剔透的玉坠。
李姝言因身前人的举动懵了一顺，反应过来后，忙不迭想推开他，紧接着却被巨大撞击产生的轰鸣声和窒息感所震慑，顿感一阵眩晕。
没挣扎两下，便晕了过去。
前后夹击导致冲撞力过大，车窗破碎后，玻璃碎片自然而然，全部泼洒到挡在外面的男人身上。
车祸现场惨烈，空中升腾的白色浓烟掩盖了车内的情形。
谈远山吃力地用手支起头部，虚弱地睁开双眼，耳边却传来一阵一阵嗡嗡的轰响声。
肉身上的疼痛使他一度怀疑，自己的五脏六腑是否被甩到了体外。
热乎乎的黏腻的血液，正在顺着他的脸庞向下流淌。
可他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遍体鳞伤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撑起上半身，检查身下人的安危。
李姝言紧闭双目，显然已经陷入了昏迷。
汽车碰撞十分强烈，不知道会不会有起火的隐患。
他们必须马上离开。
可由于副驾驶的位置所受的冲击力度最大，此刻的谈远山也已是气息奄奄，仅残存最后一丝意志。
他再次费力低下头，看向怀中的人。
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抱出废车。
姝言，你不会知道，守护你，是我上一世就做好的决定。
-
柏油路上都是车祸后留下的玻璃碎片，谈远山气咽声丝，跪倒在地。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应该跪到了不少玻璃。
如果他撑不住了，李姝言或许就要落在这些伤人的碎片上。
而且这里离废车很近，其实并不安全。
男人努力把自己的双臂抬高，以免怀中的人被扎伤。
紧接着，他又开始缓慢而用力地曲起左腿，试图再次站起来。
但是没用。
谈远山意识到，即使自己竭尽全力，可能也很难站起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李姝言。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谈远山似乎听到了焦急的脚步声，大概是附近的好心人闻声赶来了。
“你先松松手，我帮你把人扶到旁边！”
这人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你再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好心人的声音不断他耳旁萦绕着。
谈远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瞬间，是感觉到一双手从自己的怀中接过李姝言。
他松了一口气，合上了双眼。
他知道，她得救了。
-
李姝言被人从车祸现场带回后，持续昏迷了多天。
醒来的那天，是谈远山的葬礼。
她穿着病号服跌跌撞撞赶来，能见到的却只是一幅没有温度的遗像。
李姝言定在门外，神思恍惚，很久很久都挪不动一个步子。
遗像用的是谈远山高中时期证件照，少年微昂着头，眼神坚定，嘴角轻翘。
虽是意气风发的肆意神情，看向镜头的眼神却是充满缱绻的温柔，仿佛将细碎的光芒融了进去。
李姝言竭力稳住脚跟，捏紧拳头，尖锐的指甲陷进掌心。
她感觉到胸腔中积攒了好大一口浊气，呼不出也吸不进，逼得她快要窒息。
就像是忘记了应该怎样呼吸。
李姝言近乎自虐的，没有刻意去调整呼吸。
甚至，她还偏执扭曲地期盼着。
停止吧，就这样停止呼吸和心跳。
在他的葬礼上，与他一同沉睡。
-
葬礼的场面并不算大，看得出办理仓促。
主祭台两侧各站了一排人，都是谈远山生前的好友及同事。
李姝言大病初愈，气色本就不好，又只穿了一套单薄的病号服，站在冷风里，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周娜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对方也不给半点回应。
她被逼得没办法，不知去了哪里，拿回一支白色玫瑰递到那人面前，恳求了一句。
“姝言，送送他吧。”
直到这里，李姝言才终于有了反应。
她垂下眼眸，眼珠微动，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支白玫瑰，眼眶逐渐变得通红。
屋内鸦雀无声，钟表里嘀嘀嗒嗒的响声，隐约传出屋外，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她的心上。
分明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她却觉得头顶有朵无形的乌云压着，沉重极了。
良久，她都没有动作。
不会有人知道，李姝言静默的几分钟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在恨。
她无法看似冷静自持地接受这一切，更不愿做所谓通情达理之人。
谈远山是她这二十几年里遇到过的，最赤诚温暖的人。
他短暂的一生都在捍卫正义，他救过那么多人，他是她见过最好的人。
到最后，却没人能救他。
就连她自己，也是令他长眠在此的始作俑者。
李姝言心中徒增一万分暴虐。
她脑中那根名为良知的弦，在这一刻，断了。
是谁出面，擅自将他的尸体火化，致使她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没有人会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谈远山唯一的亲人就是李姝言，唯一有资格为他做主的人，只有她。
他们怎么敢连她的意愿都不问，就将她爱人的尸体火化？
屋子里的人都在向外看，她能感觉到，投射在她身上形形色色的目光。
有同情，有惋惜，有不满…或许还夹杂了些许探求。
她没有回望，只觉得这群人面目可憎。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厌恶，恶心。
甚至是恨。
尖锐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攥紧的拳头中。
忽然，脸侧有微风拂过。
大概那风太过轻柔，以至于让女人原本拧起的眉头，自然而然松了一瞬。
李姝言晃了神，视线恰巧对上了相框里的少年。
他笑容如初，是那样的和煦恣意。
让人心甘情愿，双手将最美好的珍宝奉上。
她就那么记起来了。
他热爱这世间。
只一刹那，所有的恶念便顷刻瓦解。
快要被指甲刺破皮肉的拳头蓦地松开。
最终，李姝言颤抖着双手，接过周娜手中的花，走进了屋子。
然后将花送至遗像前，弯下腰，鞠下了艰难的一躬。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
周娜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应该说什么，要说什么才能起到哪怕分毫作用。
没关系，会好的，都会过去的。
这些以往可以带来丁点慰藉的话语，出现在这里，更像是诛心的利刃。
谈远山死了，最爱李姝言的谈远山死了。
怎么可能没关系。
周娜将随身携带的纸帕，塞进李姝言手里，斟酌良久，还是说道，“他不会想看到你这副模样的。”
只这一句话，让李姝言的啜泣声渐渐停止了。
但周娜知道，她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
李姝言旁若无人地蹲坐在角落里，白炽灯的光照下，她像个悲伤易碎的瓷娃娃。
之前流出的泪水，顺着女人纤长白皙的脖颈，绕过凸起的青筋，快速滑落，直至没入衣领，消失不见。
而后，她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不该是他。
那场车祸中一共有四个人，其中两人身亡，一人重伤。
而她却只是轻微脑震荡，皮外伤都屈指可数。
她清楚地知晓，自己如此幸运的原因。
是谈远山提前发现副驾驶的位置，会受到最大冲击，先一步用身体替当时坐在副驾驶的她，挡住了绝大部分伤害，她才得以存活。
任谁也不会想到。
让谈远山以命相护的前提，居然也不过是李姝言能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