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和荣府闹腾出来的些微小玩笑,寻常人家是听不到的,只不过那些高官大族自然是多有耳闻,不过对于这般闺中家事,倒也不曾重视,听之也就是莞尔一笑。
然而这事儿落到宫中某人的耳里,却不是什么值得一笑的小事了。
华丽的宫殿里,身着流金红锦长裙的高阳公主正一脸不耐烦地将手中的簪子砸在了小榻上,悦耳的清脆嗓音里夹杂着愠怒之意:“谢燕婉倒是好大的威风,竟是这般落了老师的面子。”
站在她身旁的田大海微微一笑,安抚着道:“陆谢氏不过是一介妇人,殿下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莫要气着自己。”
这一句话才是田大海要说的重点,对于旁人的心思,他不在意,但是却担心自家小公主会因着这等小事怄气。
田大海想了想,看着一旁桌上放着的画卷,小声提醒道:“皇上说了,殿下看看这京中俊杰,若是有看得中,便就同他说。”
皇上对于高阳公主是极为宠爱的,早前高阳公主到了适婚年龄的时候,皇上便就替她挑选合适的驸马人选,奈何当时高阳公主闹腾着不肯嫁人,皇上心软,又不舍得逼迫高阳公主,便就顺了她的心思,迟迟未曾将之婚嫁。
高阳公主瞥了一眼堆得乱七八糟的画像,她撇了撇嘴,抱怨道:“没一个比得上老师的。”
田大海在心底长叹一声,眉眼间覆上些许无奈,高阳公主口中的‘老师’正是陆昌明。
陆郎冠绝京华,这京中又有谁能与之相媲美。
早些年,田大海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只是这两年,田大海却是敏锐地从高阳公主的言行举止间察觉到了些许端倪,怕是公主殿下对那陆昌明是情根深种了。只是这一抹情思,她还未曾反应过来。
田大海想着陆昌明已然娶了妻,便就是儿子陆安衍都这般大了,又如何配得上公主殿下。他纵是察觉了这一抹情愫,也不敢挑明,只想着等到公主殿下能够看中其他的俊杰,应就会转了心思。
“殿下,上一次您不是说想看木偶戏?奴让人排了几出,要不,殿下看看?”田大海面上带着笑,温声哄道。
高阳公主想着这数日未曾见到陆昌明,再听着外边那些流言蜚语,心中很是烦躁,只是不好拂了田大海的好意,便就胡乱地点点头,道:“那也行,去看看吧。”
她站起来,稍稍舒展身姿,婀娜多姿的身段在冶艳的红锦裙下,勾勒出一抹惑人心神的曲线。
“田伴伴,排的木偶戏都有什么?”
田大海上前一步,躬身回道:“时下最为火热的骊山情,还有砚山救母,牡丹城......”
“那有没有,大家小姐与人私定终身,奔逃后而被情郎抛弃的戏码?”
“这......”田大海稍稍一愣,但很快便就又回道,“倒也不是没有,只是......”
“那就演这一出吧,”高阳公主面上的笑容扯了开来,眼中露出一抹略带恶意的戏谑,“对了,我那两位好弟弟应当是都在宫中,就让人请他们俩来陪我看看戏。”
“是。”田大海对于高阳公主的要求,素来都是有求必应的。况且也不过是让人来陪着公主看看戏,又有何问题?
“殿下,公主殿下有请。”
李明基听着内侍的话,眉头轻皱,他并不喜欢同高阳公主多有接触,这一位他的姐姐,总是令他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害怕,只是对方既然让人来请他,若是不去,便就是违逆了对方的意思,怕是以后有的折腾。
他抿了抿唇,沉沉地应了声:“知道了。”
言罢,便就放下手中的兵书,起身往外走去。
“殿下,公主说是请您过去看戏。”洪喜皱着眉,小声道了一句。
他是知道自家殿下在宫中过得不算好,放在民间来说,那是爹不疼娘不管,宫中的人多少都有些轻贱殿下,而高阳公主却是不一样的,那可是皇上心尖尖的宝贝,行事肆意。但同自家殿下的关系并不算好,这时候说来请殿下去看戏,也不知是好是歹。
李明恪今日未曾出宫去寻陆安衍,是因为染了风寒,微有小恙,这才在寝殿里歇着。现下听得那位名义上的姐姐遣人来请他,他眉眼间浮起一抹烦躁。
洪喜想了想,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今日身子不适,要不,奴才去回禀公主殿下,想来公主殿下应是会体恤的......”
“不用了,你去也不过是白白受气,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李明恪嘶哑着回了一句,他抚了下额头,额上的热度不算高,先前喝了药发了汗,现下已然好多了。
他站起身来,接着道:“走吧,要是让她等得不开心了,怕是又要折腾起来了。”
“还是不要给母妃添麻烦了。”
李明恪嘀咕来一句,便就低着头往外走去。
等到李明恪到的时候,园子里已然坐着高阳公主以及他的二哥李明基了。
高阳公主捏着一颗蜜饯,慢条斯理地道:“三弟倒是架子大,还得三催四请才能到。”
李明恪听得高阳公主的话,他后背微微发凉,却是不敢做声,只是沉默地走上前,低着头,轻轻喊了一声:“皇姐。”
高阳公主瞅了他一眼,又指了指坐在一旁的李明基,随口道:“怎的不同你皇兄见礼?”
“你母妃便就是这般教导你的吗?”高阳公主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扯了扯唇,露出一抹讥讽,道,“哦,我倒是忘了,你如今整日同陆家那小子搅和在一起,谢家娘子嘛,哪里懂得教孩子。”
她的话轻飘飘的,可是落在李明恪的耳中,却是异常刺耳。他抬起头来,看向高阳公主,眼中透出一丝不逊,然而再高阳公主侧眸望过去的时候,李明恪却是又胆怯地别开脸。
“坐一旁去吧,戏要开幕了。”高阳公主挥了挥手,示意李明恪坐下。
李明恪默不作声地走至李明基的身旁坐下,他看了眼半分都不曾看过来的李明基,垂眸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握紧的手背上显露出来的青筋透出了他起伏不定的心绪。
“小姐,你这是作何?”
园子中的戏台上,木偶活灵活现的,幕后的的操纵偶师出口的戏词韵味十足,李明恪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这时候才注意到戏台上的木偶戏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郎君,你便就让我随你走吧。”
李明恪看着戏台上上演的木偶戏,他的面色越发难看,剧情的推进,令他心头覆上一层难堪。他很早以前其实是听过些许流言的,说是当年他的母妃能够入宫,是早就同父皇珠胎暗结,而后外祖仗着老臣的功劳,硬是逼着父皇封妃的。
世人对于这等风流韵事,总是喜欢传得绘声绘色,便就是不了解当时的情况,也喜欢添上自己的揣测,而这揣测中不乏恶意,总归错的都是女子。
小时候李明恪因着这些流言,倒是闹腾过几次,被他的母妃罚过数次,只是每次母妃问及原因,他却又不肯说出,久而久之的,母妃对于他的作为总以为是无理取闹,也就不再管他了。
而此时的这一出戏......
李明恪的目光从戏台上转向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她轻笑一声,道:“三弟,怎么这般看着皇姐,看戏啊。”
她想了想,眼波流转,慵懒地靠在椅子上,浅笑着道:“哦,我倒是忘记了,你平日里应当是看过不少这种戏码了,毕竟这戏,你母妃是最为熟悉的。”
李明恪咬着牙,却只是定定地盯着高阳公主看,并未出言反驳,只是他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怒意,而正是这一抹怒意好似挑起了高阳的兴趣。
高阳公主笑吟吟地看向旁边安静看戏的李明基,话锋一转,道:“二弟,你觉得这戏中的女子如何?”
“是不是,很贱?”
她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今日她的心情并不好,请了两位皇弟过来看戏,可不是真的看戏,她想看的戏,也不是台上的戏。
这一句话,她问得很直白,李明基知道高阳公主口中的意思,便就是她这举动后边的含义,他也明白,然而对他来说,他总是顺着高阳公主的意思走的,而且,李明恪,他也不是很喜欢。
在得罪李明恪,还是得罪高阳公主,他明智而简单地选择了前者。
“是,这人,很贱。”李明基冷声应了一句。
“是不是就像宫中的......”高阳公主放下手中的茶杯,娇笑着吐出一个称呼,“淑妃娘娘。”
李明基点了点头,沉声道:“是,和淑妃娘娘一样。”
听得李明基的附和,高阳满意地笑了起来,忽而间,一杯茶水朝着高阳的脸面泼了过去,茶是冷的,李明基虽然迅速站了起来,但也只是挡住了半杯茶水,而另外半杯却是扎扎实实地泼在了高阳的半张脸上。
高阳陡然一愣,似乎想不到素来懦弱的李明恪会有此举动,只是在反应过来以后,一股怒意便就涌了上来:“贱人生的儿子,果真就是如此粗鄙不堪。田伴伴,给我将他拿下。”
茶水泼过来的时候,田大海恰好转身给高阳公主换茶,一时间未能拦着,现下看着一身狼狈的高阳,他心疼地伸手抽了锦帕替高阳擦拭,小声道:“奴晓得,都晓得,殿下先回去换身衣裳。”
李明恪看着额发上沾着些许茶叶的高阳公主,泼了这一杯茶水后,他心头堵着的口子好似破开了,恨声道:“李凤仪,你能好到哪里去?”
他的脑中浮起那一日恰好从母妃与人的私语中听来的言语......任何的事只要发生过,都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虽说当年知晓过往事件的人,已经没剩多少了,但总还有活着的人。
“你娘是什么德行!不过是他人献媚上来的玩物,一女伺二主,不要脸的妓子!你不嫁人,又是藏着什么心思,不就是觊觎陆大人!陆大人何等风光霁月,陆夫人又是何等贤德聪慧,陆大人岂会被你迷惑,怎么可能看得上你!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李明恪的话,仿若是捅破了一道迷障,高阳公主脸色苍白,她浑身都在颤抖,惊声叫道:“田伴伴,动手!堵住他的嘴,打死他!打死他!”
“阉奴,我是皇子,你凭什么敢对我动手!”李明恪也不是那等愚笨之人,眼看着田大海要动手,他急忙往外跑,然而堪堪跑出两步,便就让田大海拦住,一把擒住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跟随李明恪而来的洪喜不见了踪影。
对于李明恪,田大海确实不敢动手,在宫中,他是可以任由高阳公主胡闹。但是两位皇子,尤其是李明恪,是轮不到他这么一个奴才动手的。
高阳公主双眼通红,定定地瞪着李明恪,怒火中烧的她将目光落在李明基身上,咬牙道:“我亲自来。”
她迈步走了上前,伸手一巴掌甩了过去,啪的一声将李明恪打偏了脸,白皙的面颊上一阵火辣辣的,很快便就红肿起来,可以看出来刚刚高阳公主是使出了大力气。
李明恪的耳中嗡嗡地响着,口腔中是一片腥甜。
或许是气急了,高阳的面色也是一片苍白,她的双眸里涌起一抹血丝。
啪——啪——
高阳公主又甩了两个巴掌过去,殷红的血丝从他的唇角溢出,只是被田大海扣住了他的脉门,他一时之间无力挣脱,昏头昏脑地望向高阳公主,眼里带着愤恨与倔强。
高阳公主眼中的神色逐渐疯狂起来,她反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朝着李明恪的眼睛扎去,眼看着要血溅当场,田大海松了手,将高阳公主的簪子拦了下来,他急步上前,轻声道:“殿下,殿下,他不值得脏了殿下的手。”
“他该死!淑妃那个贱人也该死!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母妃!”
此时的高阳公主完全不复往日里的优雅,或许是她今日忘记了服药,也或许是因为李明恪的话语刺激,令她发病。
“我要将他的舌头拔了,一寸一寸剐了他们!田伴伴,田伴伴,去将他的母妃拿来,我要他看着,看着......”
李明恪双颊通红,肿胀的面容令他出不了声,只是对上高阳公主那疯狂的模样,他的心头一阵发寒,但是听着对方口中那要杀了他母妃的话语,他也不知那儿来的心气,撑着从地上爬起,乘着田大海安抚高阳公主而无暇顾及他的那一刻,李明恪握着地上碎裂的瓷片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