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的夏天仿佛在一夕之间就到来了。

    对于孟扶光来说，夏天是最难熬的季节，高温和炙烤快要让她窒息，只能尽量地躲在室内，靠吹空调续命。

    而十五周年庆典的最后一天，也随着夏天，一起到来。

    若是以前，孟扶光会期待庆典结束的这天到来。可是现在，越是临近最后的期限，孟扶光越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所以常常坐在电脑前发呆。

    要上游戏吗？她觉得自己应该上。离别之日近在眼前，每分每秒的陪伴都显得弥足珍贵。

    可是她不敢。

    在既定的结局面前，她不敢看向汪以岚那双饱含着热枕的眼。

    他明明才诞生不久，又是那么想活下去，自己又是那么希望他能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天不遂人愿，所以人们才会常常别离，常常遗憾。

    “今天就是庆典的最后一天了，”打游戏时，江童在语音里说，“你……做好准备了吗？”

    江童所说的做好准备，指的是和汪以岚道别。

    孟扶光沉默了一会儿如实回答：“没有。”

    她不知道怎么说。

    在和汪以岚心中有了共同的想法后，二人心有灵犀地对此闭口不谈，和往常一样，做着她们一起做过的事。

    喝茶、舞剑、观景。

    孟扶光以为一切都没变，但实际上一切都变了，哪怕让自己拼命地不去想，她的心境也已不复从前。

    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让自己看上去……不在乎。

    任务栏上的双世二字，怎么这么扎眼。

    “好好说说吧，今天游戏刷新之前，得把任务做完。”

    “至少你要……不留遗憾。”

    不留遗憾。

    是啊，要好好说再见的。

    “我会的。”

    晚上。

    和江童在游戏中告别，孟扶光带着沉重的心情来到江南。和往常一样，汪以岚笑意盈盈地叫她名字。

    “扶光！”

    今日的汪以岚，和以往的都不同。

    他换了身干净利落的玄色束袖圆领袍，上有云纹，腰佩白玉，梳了个好看饱满的发髻，戴上了做工精细的发冠。

    汪以岚受最初的游戏建模影响较大，并没有梳过如此规矩的发型，这个模样倒是第一次，和上次的高马尾又有很多的不同。

    “很好看。”孟扶光情不自禁。

    他笑了。

    “就知道扶光会喜欢这套打扮。”汪以岚道，“我前些日子去镇子里找了做衣服最精细好看的店家，让她为我日夜赶制出来的一套。”

    汪以岚说着说着，有些害羞。

    “我……以前从没穿成这样过。”

    “真的很好看。你很适合这样的打扮。”

    孟扶光短暂地希望了一下，能在日后看见更多面的汪以岚。

    悲哀地希望着。

    “对不起，我应该早些来的。”孟扶光说，“但我有些……不想面对。”

    汪以岚反过来安慰道：“没关系的，扶光，我明白，你的心里并不好受。”

    “你别自责。其实这半月以来，我们常常在一起，我见到你，你也在我身边。我们已经有过太多的时间，也一起见过很多的景色，今日差上一时半刻没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来，我便知足了。”

    他说，他知足了。

    孟扶光觉得自己的喉咙处泛起强烈的酸涩感，心中只剩莫名的哀伤。

    她一向是爱恨分明的人。倘若喜欢，这人就算只见过一面，她也喜欢，是见色起意，她也愿意承认。

    哪怕最开始，这份喜欢来源一个立绘，一次任务，一份怜爱，但在后来的相处之中，它早已变得有些不同。

    可能从汪以岚产生神智的那一刻，便走去了不同的路上。

    “我们是真的吗？”

    纵使坚定的孟扶光，也终于问出了汪以岚曾经问过的话。他的偶然到来，对于孟扶光，更接近于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离别的到来，是梦醒时分。

    没有人能够在醒来以后，找到梦中，短暂出现过的爱人。

    她跟所有人说，是真的，跟汪以岚说，是真的，在午夜梦回惊醒之刻也告诉自己，这些都是真的。然而现在，她真的迷茫和不确定了。

    汪以岚抬手，像孟扶光曾经摸他那样，摸了摸孟扶光的发。

    “哪怕所有都是假的，你也要相信，我们是真的。”

    是她说过的话。

    “该去做任务了，扶光。”汪以岚说，“我会陪着你，就像在第一次我们相遇的记忆里，你陪着我一样。”

    “好。”

    【请问玩家和光同尘是否触发任务《双世》？】

    【是】

    【玩家和光同尘已确认触发任务，任务界面加载中……】

    熟悉的加载界面，孟扶光已经在《纵平生》中见过无数次，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祈祷进度条能结束的慢一点。

    【系统】玩家和光同尘已进入任务世界。

    还是江南，只不过桃林变成了一片枯树，花瓣落了一地，混杂在湿润的泥土之中，残败不堪。

    这里还是江南，只是不是她们相识的江南。

    狂风暴雨之中，所有人都在竭力抵抗，身上无一处干爽整洁的地方。

    汪以岚站在远处的风雨之中，穿回了游戏为他设定的那套服装，豆打的雨水击打在金属左臂上，发出不属于人类身体的声响。

    他和在场的人不一样，强大的武学底蕴叫他在这场看似永远不会停歇的雨中泰然自若。内力向外形成能够包裹住身体的真空地带，将雨水尽数隔绝，轻功卓绝，临于空中而无需以物为凭。

    又进一步了。看见剧情cg，孟扶光想。

    汪以岚说，断臂之后，不如当年，金属不敌血肉，不算过谦亦不是谎言。只不过是他善于从万千的磨难中，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血路来。若没有武林围剿，没有断臂之说，他的武学成就，大约能再上一层楼。

    今时今日，不可同日而语。

    【桃林幻阵虽破，但阵法既成。异世降临，已成定局。】

    蔡修布下的局，其实很隐蔽。他在荒山野岭中自建了院落，寒来暑往都窝在这里，悉心研究救世之法，以求文明的存续。汪以岚的出现在他的意料之外，却又成了他推从一切的主要棋子。

    这一日将会在预想中的那天到来。异世界的人将会从人为撕开的通道，来到这个世界。

    两个文明进度完全不同的世界，人类的认知自然也会存在很大的不同。

    躲避世界末日是迁徙的起因，却不是最终的结局。

    很可能下一个末日，将会在某次冲突爆发之中，一步一步慢慢地降临。

    【武林上下，人心惶惶。】

    【无人知晓，是福是祸。】

    难以避免的未来。

    不过这些，和汪以岚都没有关系。

    他很快就要死了。

    作为阵法启动的中心，用自身内力源源不断地为其运转提供内力的阵眼，内力耗尽之时，死亡便会如约到来。

    突破时空的约束，自然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在最开始的剧情设定中，汪以岚想到了异世的通道打开，自己所在世界的人们将会迎来一场灭顶之灾。他选择去做，正是因为，要杀死所有人。

    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要活，汪以岚也不想他活。

    走至此步，是他主动入局，心甘情愿。

    “诸位，来得不巧。”

    “吾已将自己与阵法性命相连，以内力生机供养，而今将以性命相祭，大开天门。”

    此阵失传多年，武林中偶有年长者略有耳闻，名曰天门阵。通道开自天中，也是汪以岚口中的“天门”。

    “没有人能够阻拦。”

    “它将必然发生。”

    话音落，孟扶光看见了被汪以岚内力波纹，扭曲了的空间。在他头顶的天空，一道黑色的裂缝缓缓出现、拉长、变大，蔓延出去，直到看不见尽头。

    紧接着。

    空中的汪以岚喷出一口鲜红的血。

    然后跌落。

    如风打残柳，水击浮萍。

    孟扶光总见他强大，便以为他会一直这样，不会迎来这样的一天。

    游戏设定她失去操纵角色的能力，所以孟扶光只能站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汪以岚重重地跌落在自己的面前，骨头断裂，刺破血肉，浑身是血，面目模糊。

    最后的最后，在人们并不知晓的角落里，濒死的汪以岚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头别过去。

    孟扶光无法忘记，在他转过头前，汪以岚看向自己，乞求的目光。

    仿佛在说。

    求求你，别看我。

    汪以岚是个十成十的傻子。

    剧情cg结束，汪以岚死亡，宣告着任务步入尾声。

    在被强制传送出任务地图之前，视野开始模糊，让孟扶光逐渐看不清面前的汪以岚。

    但她还是听到了。

    耳麦之中，是他在轻声低安慰自己。

    “扶光，别怕，也别为我伤心。你记得我，我就会一直存在。”

    会一直在，会无处不在。

    “我的扶光。”

    “再见。”

    窗外是一轮弦月，月光透过窗棱，照射在桌面上。

    人不圆满，月也残。人生之事，分分离离，唯有团圆难求。

    后夜相思，尘随马去，月逐舟行*。

    孟扶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她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公寓中，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