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是周一。

    常小年以贝嫂抱娃的方式，端正小心地半搂抱着一个牛皮纸袋，站在冯甜家楼下踟蹰不已。

    昨天回家之后还跟她微信上聊了几句呢！是不是有戏？——他今天一早脑子里什么都没带，只带着这个念头出门去，东西南北跑了好几圈，搜罗了一堆冯甜可能会喜欢的早餐，差点把这个在店里偷拿的大号牛皮纸袋撑破。

    真的到了楼下，他搂着袋子，心里真可谓是甜蜜心烦。

    甜的就是这两天的“奇遇”——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嘻嘻，怎么不算奇遇呢？

    昨晚聊天也让他满心甜滋滋。

    烦的是，这些早餐怎么给她呢？直接送上楼吧，昨天那场面，今天她一家人也不可能一起吃早饭。再说这样好冒昧。

    那，是打给她喊她出来吃，还是等她出门上班递给她呢？嗯，这样好像也挺冒昧的，毕竟，自己跟她八字才刚起笔。

    他一只手摸了下兜里的手机，冯甜是个边界感挺重的人，也许，等她出门再给她最好，管她是自己吃，还是分给同事都很好。

    “哎！”

    熟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常小年迷惘地抬头，在对面楼道窗户看到了韩迟那张牛蛙一样的丑脸，真心懒得搭理。他现在想看的是这孙子的脸么？显然不是。

    无奈那牛蛙没有眼色，见常小年不搭理他，竟然敲起窗框了，常小年不知道咋地有点慌张，连忙小心走过去，仰着头，“干嘛？”

    韩迟一句话就让他忙不迭跑上楼去了。只不过仅仅搂着纸袋子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的意思。

    “袋子里是什么宝啊？连夜喜得贵子了？”韩迟闲闲地揣兜坐在沙发上，敲过窗框的手开始擦眼屎。

    “你说冯甜搬家了？”怎么这么快？什么时候搬的？常小年一想到这些细节，甜蜜心烦变成心乱如麻。其实他昨天晚上在床上翻滚着睡不着，就想过这个可能性，还打算着万一冯甜要是这么着，那帮忙的一定少不了他常小年。

    “想要知道更多，先把你手上那带早餐孝敬给你爷爷我。”韩迟觉得自己今天的眼屎有点多，他一边擦，一边瞄着那个袋子，要是里面有绿豆汤就好了，喝了下下火。

    “她搬去哪儿了？告诉我，我给你买一个星期的早餐。”事关冯甜，这吊儿郎当出言不逊的损友少不得先忍忍。

    “不知道。”

    那你还想吃我的早餐？常小年想冷笑，心念一转，又不知道冯甜在哪里，打电话再送去，人家要是不愿意说住址怎么办呢？只能脱鞋子进了客厅。

    “哟，真的有绿豆汤啊。”韩迟打开纸袋，笑得像开了花的倭瓜，一样样往外摆。

    油条、冰豆浆、冰绿豆汤、冷藏的炸汤圆、牛肉煎饺、灌汤小笼、酸菜还是萝卜丝煎饼、小四喜春卷、素笋什锦汤。最后一晚热乎乎的汤水韩迟看不出是什么，拿出来先闻一闻，然后看到了汤盒子侧面贴的标签，好家伙，是他没吃过的河南口味，胡辣汤。

    常小年疑惑，“你孙子怎么知道我袋子里是早餐？”既然韩迟啥也不知道，那就不需要对他太客气了。

    “就是没有狗鼻子，隔着十米都能闻到味。你还发了朋友圈。那‘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的架势，”韩迟看着这满满一茶几的各色早点，叹为观止，啧啧啧老半天，最终下了结论：“孝感动天呐！”

    “嘴上便宜适可而止啊！”常小年很不满，出口警告道：“小心我真的告诉我爷爷，你想做他兄弟好多年了。”其实这两人从小在一块嘴上就都不怎么把门，互相做爷爷孙子已经二十余载，两家爷爷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说你不要这么势利眼啊，看我提供不了有效情报就垮着个脸。”韩迟不知道该先吃什么，想想还是先斗嘴好了。“我虽然不知道她搬哪里去了，但是我有一张好嘴，值得你给我孝敬一整年的早餐。”

    常小年：地铁老爷爷看手机。

    韩迟大言不惭：“昨天难道不是我的功劳吗？要不是哥哥我，你昨天能到这个小区来？还有我昨天怎么说的：‘你不动，风它自然就来了。’”说着说着，他激动地跳起来，蹲在了沙发上，手挥得好似演讲，旨在强调自己的重要性：“我这么一说完，下一秒你是不是就见着那鲁达了？”

    “你再叫她鲁智深试试看？”常小年伸腿就踹过去，却笑眯了眼，心想：确实啊！多么奇妙的重逢！

    “你们昨晚聊微信了是不是？聊了多久？”韩迟的口水还没说干，这人的毛病，一夸口就停不下来。

    常小年打开微信，把手机举过去，韩迟伸手指滑上滑下，“才……才三句话啊？”这可叫他怎么继续忽悠，难道要对这个兴高采烈的好友说，冯甜可能并不喜欢你吗？这话哪怕是迟早要说，但也不该在人家兴头上就泼冰水。思前想后，韩迟觉得还是先说句吉祥话，顺带使唤一下眼前这头傻骡子 ：“要不你先给我拿个勺子筷子去？说不定你一拿来，冯甜就主动给你打电话了呢？”

    常小年屁颠颠就去了。他不傻，只有点冯甜上头。万一，万一韩迟这张嘴最近就是开过光呢？

    多少年后，常小年回想这一刻，都觉得真邪门了。

    他刚给韩迟把勺子筷子摆好，微信铃声就响了。是他加上冯甜微信后，给冯甜特设的。

    “是她？”韩迟问。他刚打开胡辣汤的盖子，真是太香了，刚舀了一大勺准备一口包了，嘴里忽然被塞进一只牛肉煎饺，他就这么嚼着爆汁的牛肉煎饺，目瞪口呆地看着常小年撇下一句话，以旋风小子的方式离开了他家。

    “我真要谢谢你这张好嘴。”

    ------

    一家新开的餐厅里，常小年和冯甜对坐吃饭，间或聊两句。

    常小年根本吃不出这些菜是什么味道，聊到下一句，已经忘了前一句是什么。

    为何？

    他太激动太紧张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控制自己的手不要发抖了。

    可还是悄悄地在桌子地下搓手指头。

    怎么叫他不激动呢？

    回头真的要好好谢谢韩迟那张好嘴。其实他心里明白，不过是巧合罢了。可冯甜给他来电话了，还请他吃饭喔！

    上一秒还发愁早餐送不出去，下一秒就被请吃饭了。这饭一吃，还愁没下文吗？哪怕先做朋友也是好的呀！

    我们的男主小常如果是一只气球，此时早已经兴奋得冲出太阳系了。

    但俗话也说了，高兴不能太早。

    虽然时不时要以尬聊作佐料，这饭却也愉快轻巧地吃了一个小时。吃到最后，冯甜已经不觉得尴尬了，只是眼前男孩的紧张依然明显。

    这顿饭让她不时地想起敦煌的事情，她对他蛮有好感的。这个男孩穿着那天在枕霞寺穿过的立体熊卫衣，亦让她想起那天令她哭笑不得的所谓“时运”、“红鸾星动”。

    她也能看出他的想法。

    只是，好感止步于朋友之感，一如在敦煌之时。她心里更多的是对昨天事情的感激，以及三十岁女性的清醒和克制。

    餐后甜点尝毕。

    冯甜微微一笑，稍稍转身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常小年。

    这一场感谢宴、准备的小礼物，以及冯甜的言辞和笑容都十分得体，假使常小年此刻有女友一起在场，也挑不出任何不妥。

    却让常小年盯着这个盒子，逐字逐句地坠入冰窟。

    她说，昨天叫你见笑了，还连累你一起去了派出所，真不好意思。

    她说，当时真的是气晕了头，多亏你拦我一下，不然就算没有真刀子，搞不好我也会拿砖头砸他们。如果真的那样，真的很难轻易善了。

    她说，这只手表聊表谢意。

    说完，她诧异地顿住，“你怎么了？”

    “啊!”常小年也许还没察觉自己的异样，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三两下拆开包装，打开盒子，原来是一只机械表。他伸手去捏那只表，三两下都没能拿出来，讪笑着说：“这表蛮酷的。”

    “你破费了。”说着转过了头。

    不晓得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眼睛红了。

    即便他知道，两个不很熟的人吃饭就是这样、这就是惯常的场面、以后也不是全无机会了、也不是就此被她雪藏了。但听到冯甜如此客气的措辞，看到她随时保持的社交距离，他的难过难以掩饰。

    他怎么会这样呢？可就是突然难过了，倏忽间不是自己了。

    眼一红，鼻一酸，眼泪就这么淌下来了。

    为了不让冯甜觉得莫名其妙和尴尬，他转身，说辣椒油溅眼睛了。下一秒起身找了服务员，问去洗手间的方向。

    那只没拿出来得表孤零零地敞在桌面上。

    冯甜伸出手想盖上。她其实也有些难过。

    这几次的巧合已经让这个年轻人误会了，满溢的心意，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换做少年时的她，也许会尝试触碰一下。

    可她已经而立，那么不堪的婚事也才过去没多久。冷静思量，她不能因为被年轻人的热情打动而就忘乎所以。各种看不见的差距就在前方，她知道轻举易动最终伤人伤己；作为一个看得到的人，她得清醒，得克制。

    她叫来服务员结账。最终没有伸手去盖那只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