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六月，本该是阴雨连绵的梅雨季，今年的雨水却没有那么丰沛，明媚的阳光晒得田恬睁不开眼睛。她的手轻轻抚上桥边的栏杆，经过大半天暴晒的栏杆灼热烫手。

    水里粉嫩的荷花娇艳欲滴，河边的芦苇随着微风轻轻浮动着。岸边树林的阴影里，坐着三三两两的钓鱼人。

    一个上了年纪的钓鱼人和一个骑着电瓶车的小伙子交流着哪个点位鱼更多。

    “我也是刚到这边儿钓，就知道这么多，我也还没摸清楚呢。”

    “你之前在哪儿掉的啊。”

    “我之前是在石板弄那边的河里钓，那边鳊鱼特别多，个头还都挺大。”

    “我也听说那边更好钓，就是有点远，我懒得跑过去。那您怎么到这边来钓了？”

    “唉，前两天那边河里捞起来一个老太婆。捞出来的时候都泡得不成样子了，吓死个人。”

    “哎呦，那，那边河里最近没人敢去钓了。”

    “说的是呢，老太婆想不开嘛，哪里不好死，偏偏跳河里恶心人。”

    “是的呀，这种人就是没有公德心。还好她死了才被捞出来，要是跳的时候碰上人，说不定还得搭几条人命人命去救她。”

    田恬转身往住的地方走，隐隐还能继续听到身后人对那个可怜的跳河人的批判。人命真是轻飘飘啊，可怜那老人家死后也不得安生，依旧要被他人辱骂。

    田恬学会开车快一年了，之前一直没机会开。碰上今天天气热，她要去看她婆婆，就把家里的破旧二手车开了出来。她走向那辆小破车，看着车里和半年多前一模一样，完全没变过的装饰，整个人难过得无法呼吸。

    开车回去的路上，田恬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落下，婆婆刚刚的话一遍遍回荡在她的耳边。刚刚，她老年痴呆的婆婆，用手轻轻摸着她的肚子，笑呵呵地对他说：“男孩女孩都好，宝宝生出来就好，生出来了，你爸爸看到就好咽气了，看不到宝宝他没办法咽气啊。”

    一句话她翻来覆去地说着，说罢又拉着田恬出门，要田恬带她去医院看田恬的公公。田恬只好安抚她说：“爸爸今天已经休息了，我们明天再去看他。”

    听了这话她又拉田恬回房间，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好不容易从抽屉里找到一个盒子，小心翼翼递给田恬，示意田恬打开。

    田恬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几颗已经在包装纸里面融化了的糖。她婆婆拉着她手说：“吃喜酒给你带回来的，你拿回去吃。”

    田恬的公公婆婆对她特别好，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一直很疼她。如今，她的婆婆老年痴呆，很多人都认不清了，很多事也都不记得了，却还是张嘴闭嘴一直找田恬。如果她隔了三五天没去看她，她就会打电话叫她回家吃饭。

    田恬以前是从未听过别人喊她回家吃饭的。小时候有记忆开始，她就和姥姥生活在一起，而姥姥是靠三舅一家养活的。田恬没见过自己的姥爷，田恬出生的时候，姥爷已经去世多年了。

    田恬的姥姥姥爷有六个儿子，两个女儿，田恬的妈妈是姥姥姥爷的小女儿。姥姥有一大群儿女，可是女儿们嫁了人，儿子们外出打工以后就搬了家，不再回来。最后只剩田恬的三舅留在了村里，继承了田恬姥姥姥爷的房子和地。

    田恬是因为没人养才被送到姥姥身边的，说是给姥姥养，实际吃喝的都是三舅家的。据说，为此三舅妈和三舅差点儿闹到离婚。后来，已经要出发去办手续的时候，三舅妈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离婚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当时三舅妈肚子里坏的那个孩子就是田恬的表弟，是三舅家里的宝贝独苗，名字叫做姚光苗。

    说姚光苗是独苗其实不太准确，因为三舅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比田恬大三岁，一个比田恬大一岁。小时候，田恬就是每天和三舅家的三个孩子玩在一起。

    大表姐叫姚娟，做事从不吃亏，因为吃的经常打田恬，田恬比她矮了一个头，总是打不过她。

    唯一一次成功反击是有一年冬天，她骗大表姐说三舅妈逛市场回来了，买了雪糕和糖藏在院子里的大缸里。于是个子还没大缸高的姚娟果然踩着小凳子，掀开大缸开始找雪糕。田恬趁机踹倒了凳子，让姚娟头上摔了个大包。

    受伤的姚娟找他妈告状，田恬挨了两个耳光，一直到过年那天吃年夜饭，她嚼炸丸子的时候，都还觉得腮帮子疼。

    二表姐叫姚婷，是这一家里仅剩的一个没对田恬动过手的人。不过，姚婷自己就经常被姚娟和姚光苗打，她根本没力气打其他人。

    至于田恬的表弟姚光苗，那是家里的小皇帝。他也经常打田恬，不过，他不是只打田恬，他谁都打。耍起脾气的时候连他爸妈和奶奶一起打。

    那时候，三舅家里的墙上有一张，姚光苗穿着皇帝装，额头点着个红点的照片。田恬始终觉得，就是因为拍了那张照片，姚光苗才认定了自己真是个小皇帝，打起人来更加肆无忌惮，更加理直气壮。

    那时候在三舅家里，田恬吃饭都是随缘的。赶上饭点在家，她就跟着大家一起吃。如果错过了，运气好，碰上他们剩了饭，她就自己打开碗架子吃剩饭。运气不好，碰上刚好没剩饭，那就干脆等下顿。

    田恬那时候听到别人家喊孩子回家吃饭，她就特别生气。

    她总是会低着头想，有什么了不起的，等她不在舅舅家住了，等她回了自己家，她爸妈一定也会喊自己吃饭，如果错过了饭点儿，说不定他们还会特意给她留饭。

    后来她才知道，她根本就没有家。她一直想回去的那个家里只有爷爷奶奶，没有她的爸妈。活到了三十二岁，她一共只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爸妈两次。他们不会喊她回家吃饭，更不可能给她留饭吃。

    当她结婚以后，有了疼她的公公婆婆，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终于也成了有爸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