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长久的回忆中苏醒过来后，赵炳的手里握出了一只纯白色的羽毛，无比细腻，也无比柔软，带着温度，微微散发着柔和的永不熄灭的金色光晕。

    现在，他将羽毛抱住，贴近自己的心口，轻轻地念着，“燕儿，我好想你。”

    在大靖国时，赵炳把北燕从大雪天的路上捡回家，从此教她学文习武。这个小姑娘格外聪明，没过两年便成为赵炳最灵巧的小跟班，之后，又成为赵炳最得力的助手，也是他最信任的知己。赵炳被废除，到达边境的时候，北燕也跟着他。当时的燕儿才仅有十一岁，还是个孩子，却也是个早熟的孩子，赵炳皱皱眉头，燕儿便是能够知道他在忧心什么。赵炳那时一心为国为民，丝毫没有顾及过自己，除了公务，每天仅剩的一点业余时间，他也总是用来学习，练武，甚至是蹲马步期间，依旧要手捧书籍。无论是军事、历史，还是数理、外文；他总是孜孜不倦地汲取知识，还要找来各方的经验人士，扩充自己的眼界，生怕自己落后，更生怕自己的决策有误，耽误了民众，耽误了国家。所以，跟在赵炳身前的北燕，也学着赵炳的样子，一心只有家国大事。然而，长到十七八岁的北燕，还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赵炳。

    赵炳只知道自己中箭身亡离世，却是不知道，十八岁的燕儿为了他的尸身杀出重围，抱着他一步步地退到崖边，带着满足的笑容纵身跃入滔滔大海。

    这一世，直到死亡，赵炳和北燕，欲宣之于口的话，始终没有说出来。

    赵炳苦涩地笑着，自言自语道，“原来忙碌起来，时间过得竟然这么快，又是如此短暂，短暂到来不及珍惜。”

    当时，国家覆灭，整个都洲城全体民众和将士一起殉国。不过，他们却并没有进入冥河安息，静待轮回；也没有身带极重的遗憾、冤情，滞留冥界；而是全体被卷入一个特定的空间，似是一片无边无际、枯黄色的丘陵地界，盖在灰黄色的天空之下，这里据称是冥界边境，是进入地狱的接口。出来接待他们的是神明——天吴。

    天吴神圣而庄严，巨大的神影，俯视着地面上如同蚂蚁般大小的都洲城民众和将士。

    巍峨的声音响彻空间，只道：“我乃这冥界的创世之神。赵炳太子，可在？”

    赵炳上前，跪拜行礼，“我正是赵炳。”

    天吴微低头侧目看了一眼，“你的父皇携他的妻妾、儿女，还有一众官员富商，跨海远逃，弃国家、子民于不顾，实在是罪无可赦。天将将惩罚，滔天海浪，让他们全体坠于大海，也尝一尝你们的痛楚，可好？”

    闻此言，赵炳立时跪下，深深地叩头下去，再挺直身板，仰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肯请道，“祈求神明放过他们。父皇对我有生养之恩，兄弟姐妹更是赵炳的至亲。官员富商，再到一起逃离的士兵奴仆，亦是我大靖子民。身为臣子，不能为父分忧解难，身为他们的太子，没有能力护家国安全。已是过错。我祈求神明允许，让我代父皇、亲人以及这些子民受过。纵使，纵使，一一替他们死过！”

    “你倒是好大的口气！”天吴朗声笑起来，“但也不得不让人佩服，小小人类，有这般勇气和情怀。”

    而就在此时此刻，全体都洲城的百姓和三万精兵的亡魂，也是一一跪下，声音洪亮地依次传来，“我们陪同太子殿下，一起为他们受过！请神明放过他们！”“我等愿意陪同太子！”“我等誓死追随太子！”

    天吴嘴角勾起，那一抹笑容，甚是庄重而美丽，“这种场面，可委实少见！”

    “肯请神明允许！”赵炳再次重重地叩头下去。

    “罢了，罢了。”天吴的声音带着周围一片轰响，震得所有魂魄摇摇欲坠。“我有十二座列阳城将逐渐建立，需要管理，赵炳太子帮我打理，如何？”

    “多谢神明。”

    “如此，需要签下灵魂契约方可。”

    赵炳不仅智勇双全，也是心思机警之人，遂又开口道，“赵炳斗胆，尚有一问，不知道，这十二座列阳城，需要我如何管理？”

    “听闻赵炳心思细腻，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天吴淡淡地笑着，“我是开创冥界的神明。自然是管理死后的事情，希望罪恶的生命死后予以惩罚。但判决有难度，惩罚亦是要背负他们的咒怨，你可承受得起！而且，一旦契约形成，你将永远成为我忠诚的奴隶，除非，我消亡。”

    “若我不愿意。”

    “那便送你的父亲他们一起去地狱吧。”

    人群里有个声音问出口，“神不应该是仁爱的吗？”

    天吴快乐地笑着，“你们不是一直希望，神莅临，给予奖、惩。神依旧是你们希望的样子，只是你们众多，心思也众多，而你们的希望就一定是美好的吗？”

    “好！”跪在地上的赵炳仰头答道，“我愿意！”

    “很好！记住你的承诺，和神一旦达成契约，永不会消散。”天吴的话沉重地传达下来，带出漫天的金色咒文，仿若洒下了片片的霞光。

    同一时间，全都洲城的百姓，还有赵炳手下的三万精兵，无不是喊道，“我等愿意陪同太子殿下一起！”

    “如此，甚好！”天吴越发快乐地笑起来，“我就喜欢你们冲动，尤其是这么善意的冲动！”

    “天吴，你到底又存了什么心思！”这一刻，一道美妙的少女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似有些耳熟。

    再仰望空中，原来正有一位彩裙飘飞的女子，飞入他们的头顶上方，渐渐升高，到达天吴的眼目前方，悬浮停住。

    天吴微笑着皱起眉头，“原来是小燕子啊。神鸟不做，就愿做只小燕子。看样子，我的手下没有拦住你太久。不过，也已经晚啦，你的太子殿下，已经跟我签订了契约。”

    “天吴，你不要做的太过分！”北燕一挥手，隔绝了她和天吴的声音。

    天吴冷哼一声，“是你们做的过分！我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冥界空间，又被你们收回改造，成为普渡众生之地。尊不尊重我的发明创造权！我可没打算这么用！”

    少女端庄地立于空中，彩裙轻垂，薄如蝉翼的披帛仿若浸在水中轻扬浮动，她正对着天吴，“我们仅是将事实告之天下，没有何时何地，可以达到永生。更何况，冥界空间，我们只是加了限定，并未私用，正如这天空、云层。况且，天吴大神的贡献没有丝毫抹杀，您依旧是冥界的创世之神。”

    天吴懒懒地又道，“这些旧事，不谈了。现如今，各方冥界被众多人士管辖的甚是不错。偶尔，我也会选择几处去游览一番，听到了不少传奇佳话，也甚是有趣。不枉费我当年思索良久，花费精力神力时间，开辟出这个特殊空间。这冥界，也不过是我偶尔的小发明创造，你们加了几道限制，无伤大雅。更何况，时间久了，再看看，也是无趣。你们把我尊为冥界创世之神，这一点，我还是满意的。毕竟爱慕虚荣，我也多多少少具备些。”

    “冥界创立，我需代众生谢过您。”北燕弯腰行礼，后又道，“如今，你让赵炳与你签下契约，意欲何为？”

    天吴漫不经心地道，“帮助我收购世间的灵魂。优质灵魂，更好。”

    北燕一顿，压住怒火，心平气和地放出狠话，“天吴大人，我虽打不过你，但是用尽全力，或赔上我全族，让你沉睡上一段时间，还是可以做到。”

    “我是怕了你啦。拼命的小女郎！”天吴乐呵呵地道，“我近来有些新的构思，便是要建起列阳城，研究研究阴光，需要阵眼，你先帮我镇住，待我找到更合适的，再放你出来，应该用不了太久，可好？”

    “好。”

    “另外，我需要你贡献出你目前恢复的全部神力。”

    “好。”

    “北燕姑娘，就是一向好说话。”

    “你也不差，只是太过痴迷你的科研。”

    “如今，你家太子殿下，已经跟我达成契约。消除契约，你是知道的，十分费神费力。再说了，解除与神的契约，万一不小心用力过猛，赵炳还好说，灵魂能量非同一般，毕竟历经了六七百世轮回的锤炼，可是这一城的百姓就不好说了。”

    “你果真是老谋深算，你想让赵炳帮你打理列阳城，是看中他的才华。”

    “可不是。北燕姑娘看上的人，能是一般人吗？这么优秀的人才，我也是非常珍惜的。”

    “他们成为你的奴仆，希望你能够尊重并护佑他们。他们帮你管理列阳城，收集世间灵魂，只限于罪恶之徒！”

    “只此两点。”

    “只此两点，你可能做到！”

    天吴稍有停顿，背转身，随后，美好的声音又缓缓响起，巨大的身姿，虽是看不真切，却也是极为优雅。“好吧，多了。我也不会答应。”他侧头再看向半空中的女神，“北燕姑娘，就是精明，也善于洞悉他人心思。”

    “尚不及天吴大人。”北燕拱手答谢，“多谢您。”

    再之后，漫天七彩霞光，赵炳一直仰头望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神，总觉得似曾相识，可是那位女神飞得太高，他看不清，也听不到。直到最后，他成为天吴得力的手下，为他将列阳城一步一步，一座一座地建成，才得知了当年北燕的牺牲。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他却始终没有北燕的消息。

    再一回首，历史已经轻轻地划过了一千八百年。而北燕到底去了哪里？

    到达今日，他从新回顾了自己将近七百世的历程，才得知他为什么喜欢雪天，才真正知道他要找的人，始终在他身边。只这一刻，他是多么幸福，又是多么痛苦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