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明安二十七年五月十五,宜嫁娶。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香交织的味道,秦阿沅坐在凉亭中,头轻轻侧抵着一旁的圆木柱子,看向前方开的正好的牡丹花,眼中却无神。

    宁朱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倒了杯热茶,轻轻放在秦阿沅的手中,然后用自己温热的手捂了捂秦阿沅的手背,轻声开口,“夫人,起风了,回房歇着吧。”

    明明已是五月了,阳光又正好,那双重新捧着茶的手却泛着凉意。

    “宁朱,新姨娘进府了吗?”秦阿沅坐在这里已经有一个时辰,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还没有呢,这才申时”,宁朱看着秦阿沅,犹豫了一下才又开口,“大公子说,要在酉时抬姨娘入府。”

    寻常小妾都是天大亮的时候早早地抬过门。只有娶妻才在戌时拜堂成亲。而她们大公子显然是要给新姨娘做脸面,又不好越过正妻去,才选了这么个时辰。

    “大公子还说,今日太晚了,怕影响夫人休息,便让新姨娘明日再来给夫人敬茶。”

    秦阿沅听了这番话,扯扯嘴角好似轻声笑了笑,转回头缓缓起身。“罢了,我乏了,咱们回去吧。”

    宁朱小心搀扶秦阿沅回到卧房,让她躺到床上休息。放下窗幔后,让其他人都下去,自己悄悄退回到外间守着。

    两炷香后没听到什么声音,宁朱才略放心地出门,吩咐小丫头去厨房,叫晚膳加几个夫人喜欢吃的菜。

    听到宁朱推开门出去,秦阿沅才翻过身来,无声留着眼泪。宁朱是自己的陪嫁丫鬟,若是叫她看到自己又在哭,定是要心疼的。

    她其实也没有很想哭,只是流泪好像已经成为了习惯。她记得自己曾经也是很爱笑,如今成亲不过一年,却整日以泪洗面。

    秦阿沅和自己的夫婿贺良琪本是青梅竹马。两家的夫人是手帕交,便给二人早早定了亲事。

    贺府长子贺良琪年长秦阿沅两岁,自小便很照顾这个未婚妻,两人一同长大,情投意合,待到秦阿沅及笄就成了亲。

    婚后婆母慈爱,夫君疼惜。秦阿沅也曾同贺良琪度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恩爱日子。

    成婚第二个月,秦阿沅便诊出了喜脉。贺良琪喜地在地上打转,将大夫送出门,转回身开口打赏屋内伺候的人每人五两。

    然而,她温馨平静的生活,从这时开始,一步一步崩塌。

    成婚第三个月,婚前引导贺良琪人事的丫鬟玉兰突然诊出喜脉。避子汤是管事的看着玉兰喝的,却不想这孩子命大,硬活了下来,若是个小公子,必是个有大造化的。

    贺母听闻亲自赶来,流着泪,软声商量着秦阿沅将这个孩子留下。婆母如此做低姿态,且那玉兰本也是贺母为贺良琪准备的通房,她纵是不情愿也无法,只得喝下敬茶,将玉兰抬做姨娘。

    贺良琪晚间回来抓着秦阿沅的手,感谢她善良大方,体贴懂事,隔日又在府外找了许多珍宝回来给她。

    虽然父亲这辈子只娶了母亲一人,并无妾室。但秦阿沅知道父亲这样的人只在少数,夫君三妻四妾才是常态。

    感伤了两天,秦阿沅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反而叮嘱下人,好生照料玉姨娘。

    成婚第五个月,贺母的远方外甥女丁清仪家中落难,来贺府投奔。丁表妹模样清丽,又因家中落难,瞧起来楚楚可怜。

    贺良琪见到她的第一眼,楞了片刻才想起行礼,然后看着丁表妹瞬间红透的脸蛋,频频走神。

    成婚第六个月,因秦阿沅和玉兰都怀有身孕,不方便让贺良琪留宿。贺良琪向秦阿沅开口,想纳表妹为妾。

    夫君提出这种要求,秦阿沅自是不能拒绝的,她强扯出一个笑容,点头应允。贺良琪高兴起来,不顾下人都在场,一把将秦阿沅揽进怀里。她缩在夫君怀里,却觉得浑身冰冷。

    成婚第八个月,玉兰从秦阿沅屋里出去时,不甚跌了一跤,险些难产,好在最后母子平安。尽管玉兰反复说是自己不小心,但贺良琪却当场对秦阿沅摆了脸色。

    一同长大的夫君却怀疑自己的品行,心痛和几个月以来的委屈心酸交织在一起,秦阿沅当日便动了胎气。

    孕期不好多吃药,大夫给宁朱指点了几个舒心解郁的穴位,叮嘱秦阿沅腹内郁结,胎儿不稳,切忌再动气。

    半个月后,秦阿沅早产,生下一个女儿。女婴尚不满八个月,十分羸弱,只不过坚持十二天,就长辞人世。

    女儿夭折,秦阿沅还未出月子就大病了一场。在床上将养了一个半月才下得了地。原本健康的身体迅速消瘦。

    贺良琪得知早产原因后对她很是不满,女儿夭折后更是怪起她来。生病的一个半月里,贺良琪没来看望过自己一次。

    成婚第十一个月,贺良琪又要纳妾,这次甚至只派了个小丫头来传话。日子已经定好,五月十五是个好日子。请她多多休息,纳妾之事自有丁姨娘为她分忧。只第二日喝杯敬茶就好。

    好像没人记得,五月十六是她的生辰。

    秦阿沅又病倒了,这次没能瞒住消息,母亲第二天来探望她时,摸着她皮包骨的手臂,泣不成声。

    从那天开始,源源不断的灵药补品从娘家送来,但对秦阿沅都不起作用,她知道,自己得的是心病,药石难医。

    秦阿沅去世那天,恰好是六月十六,她成亲的日子。

    她不知道,就在当天傍晚,那个人人谈之色变,但对她而言只是陌生人的安王,闯入贺府,将贺良琪揍了个半死。

    安王府。

    晏离从床上做起,紧紧捂住心口。眉头紧皱,冷汗布满额头,一滴泪顺着他惨白的脸滑落。

    过了好半晌,他睁开双眼,缓缓放下捂在心口的手,长出了一口气。

    天还没亮。在外间守夜的小太监听到声音,悄悄走进来,“王爷这是怎么了,可是魇住了。奴才给您倒杯茶来。”

    喝下一杯热茶,晏离的脸色好转一些,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小太监:“六月十六,过了么?”

    “回王爷,还没过,今日是六月十五,现已是后半夜,马上要亮天了,明日才是十六呐。”小太监低头答话,心想王爷果然是魇住了,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六月十五,六月十五。”晏离低声念了两遍,抬头吩咐,“下去安排,天亮后我要去威远侯府上。”

    “是。那王爷再躺会儿,等天亮了奴才再来叫您。”

    小太监下去了,晏离重新躺回床上,全无睡意。

    他刚刚在梦里过完了一生,以至于刚醒来时,恍如隔世。

    梦里他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嫁作他人,却被那人所负,成亲不过短短一年就积郁离世。

    可他只是个外人,除了在她病重时四处寻药想方设法地借她母家之手送过去以外,再无半点能做的。

    时世对女子百般苛刻,若是叫她以已婚之人的身份和自己有了牵扯,流言蜚语就能使夫家要了她的命。

    还好,如今一切还有余地。只要赶在六月十六之前,赶在她及笄前废了这门婚事,就还来得及。

    -

    安王府上下都知道,冷酷无情的安王有一个苦苦寻找多年的心上人,安王十二岁那年在护国寺和一位少女偶遇后匆匆失散,名字家室都未知。

    安王府上下都不知道,其实他已经寻到那个女子了。

    每年上元节,圣上会亲至盛阳河边亲手点亮摘星楼顶的花灯,与民同乐。晏离是每年都需随行的,他并不喜欢热闹,每每都是待在一旁等皇帝回宫后一同离开。

    今年也本应如此,但晏离在摘星楼顶层无意中向外远眺时,远远看见一个姑娘,身着淡紫色的衣裙,戴着恰到好处且不过分繁重的首饰,正朝一架马车走去,脸微微侧向他这边,眼睛弯成月牙一般,在和一旁的丫鬟说笑。

    是她。晏离一眼便认出那个在护国寺匆匆一面的女子。让人看到就会觉得温暖的笑容和当年一般无二。

    久处人群中烦躁的心情被安抚下来。见她上了马车离去,晏离派属下跟去悄悄打探她的名字,自己没乘马车,又几眼看了女子离开的方向,步行回府去。

    很快,他便得知那女子名叫秦阿沅,是户部侍郎秦适之女,年方十四。只是……,派去打探的拾舟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晏离带着笑意的表情。

    他犹豫一下,还是如实道:“只是,她已与威远侯的长子定了亲事,两人青梅竹马,且两家早在三年前便交换了信物。”

    无意中上扬的嘴角立刻回归原位,晏离克制地拿起手边滚烫的茶,抿了一口却好似没有知觉,“知道了,此事不许叫第三个人知道,下去吧。”

    晏离又派拾舟去打探过几次,确定秦阿沅确实和她的未婚夫两情相悦,便消了念头,守着旧年那点记忆,盼着她安好。

    却不想,安好二字,从她成婚那天起,就逐渐从她生命中消失了。

    “王爷,威远侯府到了。”在晏离即将捏碎手中茶盏的前一刻,马车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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