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墅离开后,江冉仪一路上怅然若失,兴致缺缺。夜色渐深,她思维放空地走了一会,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街角,看见一家熟悉的酒吧。
这里原先是商业街,这几年随着店铺纷纷搬迁转让,逐渐变得荒凉,昔日的繁华与喧嚣不复存在。
原先商业街上规模极大的“夜色”酒吧,现如今规模骤减,已然演化成了一家清吧。
江冉仪对这个酒吧并不陌生,经过十字路口往前继续走,就是白小合家所在的小区。
不止这些。
更重要的是,九年前,她和顾心迟就是在这里初遇。
当时她心情不好,微醺后头脑不太清醒,被几个男人缠上时,顾心迟出现为她解围。
“小男子汉,谢谢你啊......”当时的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需要一个小男孩出手解围。
“不用谢,我只是看不惯他们这个样子,其实我并没有报警,刚刚的那个通话记录只是截屏,他们一着急,根本不会仔细看。”当时的他淡淡回应。
“小朋友,你还挺聪明的,谁教你的?”
......
当时的她酒精上头,有些站不稳。
“姐姐,要不要我扶着你?”
“你不怕我是坏人啊......”
“姐姐长得真好看,面向温柔善良,不可能是坏人。”
......
想到这里,江冉仪情不自禁地笑了。她与顾心迟初识的片段与回忆,带着糖果味的纯真与美好。
这时,天空下起了下雨,淅淅沥沥,看来是天意要留人,江冉仪沉思片刻,向“夜色”走去。
酒吧里的风格变化很大,不再是人头攒动喧嚣热舞,而是昏黄灯光下,大家三三两两地坐着,低声谈论,干着各自的事。台上,有一位酒吧驻唱歌手弹奏着忧伤的曲调。
江冉仪点了杯低度数的莫吉托后,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坐下。
她莫名其妙地再次想起了顾心迟,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她总时不时想起他。
那日他粗暴地在她锁骨上留下的咬痕,至今隐隐作痛,印记没有消散,她只能系上丝巾强行遮盖。
正当她恍神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
“小冉......”
她寻着声音转头,看到了顾诺。
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他,江冉仪莫名其妙感到心烦。
顾诺来到她身侧,坐下。
“好巧。”
“是啊......”她浅笑回应。
“怎么在这里喝酒?”他问。
“今天下午去看我妈了,现在外面在下小雨,我进来避雨。”江冉仪停顿了几秒,问道:“你呢?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在家陪白小合啊?”
顾诺苦笑:“总是跟一个不懂自己的人呆在一起,会很累的。”
“自己做的选择,总归不要后悔。”江冉仪淡淡地回复,意有所指。
顾诺神情一怔,表情变得尴尬了起来,他的不知所措被江冉仪尽收眼底。
江冉仪当然知道,她说了让他下不来台的话,可她就是想这么说,想看见他尴尬,想看见他吃瘪。
她内心产生了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感,时隔多年,子弹正中眉心的那一刻,是她亲手扣动的板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付出代价,这是血一样的铁律,只是时间或早或晚而已。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茨威格所言果然不错。江冉仪当然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是她不在乎。
像是一场豪赌,高风险,高回报。
她堵上的,是自己的全部。
顾诺感到不自在,于是岔开话题:“小冉,我几天前也去看了伯母。”
“嗯,这我知道,今天我妈跟我提了。这么多年,你经常来看望我妈,陪她说话聊天,谢谢你。”
“这是应该的,毕竟伯父和伯母曾经帮助我那么多,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我。”
“对了,小冉,那天伯母跟我说,她想把房子卖了,买一套小公寓住着。”
“嗯,她今天也跟我提了,平时觉得没什么,现在真要将那栋房子卖出去,反而有些舍不得。”江冉仪无奈地说着。
顾诺的手突然向前,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小冉,我懂你,我们都是喜欢念旧的人。”
这一刻,江冉仪内心一阵反胃,顾诺的触碰,让她觉得恶心,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手收回,当下就想拿张纸巾将手仔细擦拭干净。同时,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在同一时刻涌上心头。
白月光可以得不到,甚至可以死掉,但不能烂掉。
或许就应该在他最完美的时候将他泡在福尔马林里,这样永远不会腐烂变质,永远历久弥新,熠熠生辉。
这一瞬间,她好像能够有一点共情谷崎润一郎将家猫活剥制成猫皮的原因,人人都想让美好永恒,但他的手段实在太过残忍、太过极端。
江冉仪还是更喜欢活着的东西,所以她永远不可能做出类似的事情。
她再度抬眼,看向顾诺,只觉得他好像在好久之前就这样烂掉了,只不过方才那一刻太过直观,让她无法忽视那种腐烂带来的腥臭与恶心。
她喜欢的,或许只是当年那种爱而不得的悸动,只是那个与众不同,干净纯真,满怀才思的少年。
初中学历史时,江冉仪了解到朱元璋的故事。
当他只是一位乞丐时,曾唱到一碗无比可口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汤的美味程度让他记了好多年,即使是后来成为了皇帝,依旧万分怀念。
后来,他再度品尝起同样的一碗汤时,只觉得难以下咽。他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曾是乞丐时喝下的那碗“珍珠翡翠白玉汤”其实只是一碗烂白菜汤。
初读这个故事时,江冉仪只觉得有趣,以猎奇的心态了解到一段野史。
直到现在,她才恍然大悟。
或许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白月光”与“朱砂痣”,顾诺只是她在情窦初开少女思春时见到的上限而已。因为得不到,所以那层美好的滤镜愈来愈牢固,终于彻底破碎。
此刻,她只觉得无比清醒,从梦中醒来,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悸动。
她冷冷地说:“你没必要对我说这种话,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我们都回不去了。”
她连装都不想再装。
顾诺僵住了,但很快他就调整好情绪,重新拿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是啊,小冉你说得没错,但变的人不只是我,其实你也变了。”
“小冉......已经长大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台上的驻唱歌手孤独地坐在高脚凳上,手里抱着吉他,身前立着话筒,唱起了这几年很火的《消愁》。
【当你走进这欢乐场
背上所有的梦与想
各色的脸上各色的妆
没人记得你的模样
三巡酒过你在角落
固执地唱着苦涩的歌
听它在喧嚣声里被淹没
你拿起酒杯对自己说
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
唤醒我的过往 温柔了寒窗】
......
往事不堪回首,谁又记得谁的模样?在下雨的夜里听到这样的歌,江冉仪和顾诺的内心都是一阵惆怅。
一曲终结,顾诺再度开口:“小冉......”
“嗯?”
“白小合很想要你家的那栋房子呢。”
“啊?!”江冉仪很惊讶。“为什么?”
“或许......是一种执念吧。”顾诺苦笑:“我甚至告诉她那栋别墅占地面积不小,要想一次全款买下,恐怕要将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卖掉呢。”
“结果你猜怎么着,她根本不以为然,告诉我‘卖掉就卖掉呗,我就是想要江江家的那栋别墅’,哎,我真的拿她没办法,再劝下去,恐怕又要跟我吵架。”
江冉仪低下头,搅动莫吉托的那只手突然用力,熟悉的反感与厌恶再度从心头升起,化为心火。
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白小合会执着于夺走自己的一切。从很早之前开始,一直到现在,从未变过。
物是人非,话不投机半句多,窗外的雨渐渐停歇,江冉仪敷衍地跟顾诺聊了几句,就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
出了酒吧后,她来到一处安静的角落,看了眼时间,思索片刻,觉得母亲应该还没有睡觉,于是,她拨通了电话。
“喂,妈妈。”
“那个房子......我不想卖了。”
“不为什么,就是突然不想卖了。”
“不要卖了,留着。”
......
挂断电话后,她深吸一口气,给顾诺发短信。
【那栋别墅,我跟我妈都不打算卖了,麻烦你转告给小合,谢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着急,想要赶在今晚之前将一切处理完毕,有种力挽狂澜的心境,好似一切到了明天都无法挽回。明天,永远是未知的。
房子可以卖给任何人,可她就是不想卖给白小合。这一次,江冉仪不想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转手给她。
江冉仪没想到,第二天下午,白小合会登门拜访。
她刚把门打开,白小合就热情地给了她一个熊抱:“江江,人家好想你啊~”
江冉仪感到无奈,任由她抱了一会,然后将她推开:“好了好了,你说你要来,干嘛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想给江江一个惊喜嘛~”白小合向她撒娇。
“喝点什么?”江冉仪打开冰箱,问她。
“想喝江江亲手为我榨的橙汁。”
“好。”
江冉仪从冰箱中取出橙子,然后用刀剥皮。
白小合抱起沙发上的抱枕静静地看着她,“江江......”
“嗯?”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白小合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受委屈的嗔怪。
江冉仪动作一滞:“干嘛突然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把房子卖给我?”白小合直奔主题,反问她。
“我没有针对你,那栋房子我本来打算卖的,可后来,我妈妈又不想卖了。”江冉仪若无其事地向她解释。
“是吗?”白小合将头一歪,看起来人畜无害。
“对啊,我干嘛要骗你。”
白小合突然笑了:“是啊,你干嘛要骗我,今天上午我给阿姨打了通电话,阿姨说她还是想卖房子啊,我立刻表明了意愿,阿姨说如果买主是我,她会很高兴呢。”
这一刻,榨汁机运作的声音响起。
白小合脸色一沉,冷声质问她:“所以江江,为什么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