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点56分。

    湖城已进入深夜，街上除了一些24小时营业店，大部分居民楼都已陷入宁静的夜晚中。

    三环外的一处合租室内，最靠里的那一间，灯光还亮着，杨嘉趴在电脑桌前，头一点一点的，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整个人就要彻底昏睡过去。

    可就在她实在有些撑不住，想要趴下去的那一秒……

    “嗞——”

    一道电子震动声骤然在房间里响起，刚要往下栽的杨嘉猛一个激灵，抬头倒仰的同时也立刻清醒了过来。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乍亮的灯光和电脑屏幕都让她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没办法，她已经连续熬了快十天了，每日平均睡觉时间大概也就四五个小时，尤其今天最后一天赶稿，从早上五点多到现在凌晨转钟，中途也就间歇性眯了几刻钟，脑子早就发懵了。

    她关掉还在腕间震动的智能手环，捡起打瞌睡时不小心被她碰到地上的压感笔，拿起桌上的餐巾纸又放回去，像断电似的反应了几秒，才终于彻底醒过神来自己之前是在干什么——

    她在给人传文件，只是高清文件储存得太大，百分比一直在那缓缓爬坡，她盯着盯着不知不觉就视线模糊，头也开始左摇右晃地打跌了。

    思及此，她忙拖动鼠标，点开微信的消息页面，果然那边已经回复了！

    唉，都是苦逼打工人啊~

    杨嘉精神一振，默默在心里感慨了句，开始查看对面具体回复过来的消息。

    [这版配色还不错，画面主题也蛮鲜明的，就是这个整体的调调和氛围，是不是还是太素了点？]

    [我也不是说其他的哦，就是感觉画面不太活泼。]

    ？哪里素了？哪里不活泼？

    看到这句话的杨嘉火气“噌”地立马就上来了，收回之前乱发的感慨，严重的精神短缺和同一个稿件反复纠结修改的不耐让她开始在心里骂街。

    这都第几遍了？前后拖了都有十来天了！

    你们自己定的主题要求，自己定的画面基调，最后还是你们那边拍板定好的细节配色，改来改去改了都快好几版了，事先不想好要什么效果，临到末了使唤画师使唤得跟狗似的，都多少版了现在才在这跟我说氛围太素，不活泼，哦，那之前确认了那么多遍，都干嘛去了，早不说？

    别的设计师画师是怎样杨嘉不知道，但杨嘉本人最不想碰上的就是这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合作方，这意味着她作为画师还得先当个心理导师尽量引导出甲方真正的需求，甲方具体要的最终效果，甚至一个一个试，一版一版改。

    如果可以，他们甚至会希望每个风格你都出一版，让他们慢慢挑慢慢选。

    而改的过程中，甲方会纠结每一处细节，每一处犄角旮旯，可纠结来纠结去，他们对最终成品可能依然无法完全确定。

    改到后面，甲方每纠结一次，杨嘉就会强烈感觉到自己被戏耍了一次，因为甲方通常会说回到上一版，又或者干脆直接回到第一版。:)

    奈何如今市场上这样的甲方占比还不少。

    其实会这样的一大原因就在于，成熟的画师在看了产品定位和甲方大致的样品之后，其实是会比甲方自己更明白最终要达到什么效果的，但你完成得太快，他们反而会产生一种怀疑你的心思——你是不是在糊弄，不然为什么这么快？又或者吃亏心理——我花了这么些钱，就买你这么短的时间，也太划不来了吧，诸如此类。

    杨嘉看着屏幕，长长吐出一口气，独自接活两三年，她早大致摸清了一些甲方的惯有话术，一般对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多半就是已经通过了的意思，只是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思，总要在最后挑挑刺，讨价还价一下。

    如果运气好，会拿捏，又撞上一个性子软的画师，还真有可能能少付两三千的修改费。

    然而，不好意思，今天你碰上的是我——嘴甜心硬.一级拜金守财奴.杨嘉。

    杨嘉摊掌，极有气势地将键盘一推！

    拿起手机，点开聊天框，就开始思索——

    要怎么组织语言说说好话。

    没办法，钱还在人家手里捏着啊，款项没到账，该哄还得哄~

    杨嘉并不是一个天生就嘴甜的人，相反，据某些亲戚评价，她天生会噎人倒是真的，所以这就莫名其妙导致她有一个称不上怪癖的怪癖，那就是她在手机上打字讲话会比在电脑上更温和更自然。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也不知道。

    可她知道，这个时候，最忌讳的就是说话干巴不理人，又或者更有甚者，就是带了情绪还被人看出来了。

    杨嘉刚出校门时就特轴特二百五地犯过这个错误，当时她还困在学生思维里打转出不来，本身性子又有点倔，头半年狠吃了几回教训。

    但实际上，人家和你又不是一个立场，他们只是从自己公司的角度考虑，在其位谋其政而已，涉及到钱的接单交易，总归是得慢慢谈的。

    更何况，就杨嘉有限的接触里，这位已经算是还不错的那种甲方了，你来我往一下算是个意思。

    杨嘉第一百零一遍在心里叹息自己已经是个虚伪的大人了，一边拿捏着语气开始打字。

    [还没睡啊，小汤姐，辛苦辛苦~[笑脸][递茶]]

    [是这样的，小汤姐，你看你们这个新产品吧，定位的就是学生群体，您也知道，现在的孩子吧，其实也不太爱那种太花里胡哨的东西，再说这有四个系列，再花一点，摆在一起就太繁复太跳了，这样四种花样搭配四种配色……]

    ……

    双方隐隐较劲了几个来回，最后终于以杨嘉的[好的好的，这次合作顺利，下回合作好说嘛，咱们老搭档了，那当然和别人交情不一样啦~]为结束。

    要不说挑刺是常规流程呢，不是为了这次压价就是为了下次压价。

    杨嘉确实是想把自己的对外报价再提一提的，而甲方想的则是以尽量优惠的价格请到最物美价廉的画师。

    好在我到最后也没把话说死，大不了下次给这家打个优惠，少涨价一点。

    [对了小汤姐，不瞒您说我最近确实是急用钱，你们那边真的确定了能尽快把尾款打过来就尽快哈[微笑][比心]]

    [我看到了，是你父亲的事是吧。]

    杨嘉眼睫微动，心脏像被过电般抽了下，她目光扫过这句话，脸上表情收了收，犹豫再三，还是没有特意避开这个话题。

    [是啊，人到奔三才突然发现，父母的身体都在走下坡路了……]

    这是实话，年前，杨嘉都27岁了，整个人都还是副没心没肺的样呢，可是临到开年那阵，一场大病突如其来降临到了杨嘉父亲身上，把整个杨家人都打蒙了，到现在短短九个月，她把自己逼到极致，就是为了还清债务。

    别误会，债务不是杨父手术耗费欠的钱，事实上，老两口自己有积蓄，有医保，人也还远没到行将就木的年纪，只是这病来的突然，手术说明又极凶险，所以一时都慌了手脚。

    也是意外突然来临时，杨嘉想帮家里承担点开销，想尽量让父母压力小点，心里才像猛然劈下一个惊雷——工作近六年的她根本掏不出钱！

    也不是别的，纯粹就是因为当时她因为超前消费总共欠了近15万元的网贷。

    在网络炫富多如狗，土豪富婆遍地走的今天，15万元看似好像是个小数目，毕竟这年头，不说电视小说里通货膨胀的千万小富，亿万才能当男主的隐形潜规则，就连现实里，一连串偷税漏税的起步都是亿字打头。

    但，当这15万结结实实化为现金降临在一个普通底层老百姓家里的时候，它的份量可就非比寻常了。

    事实上，杨嘉父母一年到头省吃俭用存款存钱都攒不下15万，可这场病就耗去了老两口12万左右，哪怕有报销，大几万的花销也是免不了的。

    尤其近两年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湖城受到影响的范围很深很广，多少小公司小企业就此垮台，杨妈妈任职的服装厂就因为发不出工资一直打哈哈拖欠着，逼得一众小嫂子，阿姨们只能主动辞职另找工作。

    而杨父则是做完手术后，不想退休也得退休了，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得好好修养，事实上，手术成功且去除肿瘤之后，器官保留较完整，日常生活不受影响已经算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事了。

    进手术间的那几个小时，杨妈妈一直在默默流泪，杨嘉则是处在一种半懵半惊的状态。

    当时，她是一边跟上跟下帮家里搭把手，一边心头被空前巨大的愧疚和羞耻所包裹。

    因为她是在接到母亲带着哭腔的电话的那一瞬间，才骤然惊觉自己竟然已经浑浑噩噩躺了近三年的日子。

    就像是一具人肉架子突然被人强行从幻境中叫醒，一睁眼，整个人都透着股又虚又废的颓唐劲儿……

    杨嘉揉揉自己从开始起就莫名有些心悸闷胀的胸口，刚从记忆中回神，就听“叮”地一声，橘色消息框跳出。

    2100，是那边直接把尾款转了过来！

    [唉，我也知道这次是花了你不少时间，一直在这改来改去，这两年日子是不好过，都不容易，祝你爸爸康复顺利啊。]

    杨嘉点开收下，再次发消息真诚道谢。

    然后顾不上其他，下一秒，她就点开了某宝的某呗，努力忽视那排令她肉疼的利息数额，提前还款，确认还款，输入指纹——

    终于……

    最后的一千一也被她还完了。

    杨嘉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看着已还完所有金额的大字，隐约有种终于结束了，终于轻松了的恍惚。

    等等，还有最后一步，在设置里彻底关闭X呗功能。

    这是杨嘉早先就想好了的，彻底还完欠债之后，她一定、绝对、立马关掉这个东西，再也不碰！

    你还有98000元额度可使用，是否关闭X呗功能？

    是。

    在彻底关闭的那一秒，杨嘉心神一松，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好似一份长久以来的超负荷重担终于从她肩头卸下，整个人都有种头重脚轻，脑袋发晕的虚脱感。

    她按住脑袋，只觉浑身一阵阵不适如潮水般席卷。

    这段时间熬太狠了，得赶紧补觉。

    她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也没打算洗漱，只快走两步来到床边。

    忽然间，一阵天旋地转，她心头一惊，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往前栽了下去。

    而杨嘉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幸好还完了网贷。

    没给家里分担重任就罢了，要是还给父母留下了债务，那她可真就要死不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