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承光二十四年,太子薨逝。东宫空悬,深藏数年、波澜不惊的北乾朝堂终于像沸滚的水,人心翻涌动荡。

    世人皆知,当朝官家得位不正,但这也并非稀罕事儿,但凡活得久的老人都清楚,身处权力之巅的赵家人手脏,多多少少沾着亲兄弟的血。

    如今剩下的三位皇子中,总会诞出新的赢家,君临天下。然后在蚀骨灼肉的疯狂下,于金碧辉煌的酣梦中,永远独自拥抱彻骨冷寂。

    这是曹姝意被困玦王府别苑、被锁链幽禁的一年后对赵鄞忻的祝祷。

    都说人之将死时,会反复看见生前最快乐的时光,可她闭上双眼,记忆却停滞于一年前的种种……

    ***

    一袭华美的金线云锦,在污秽阴暗的内狱中犹显突兀,铁槛外的女子显然并不在意弄脏衣服,而是逐渐蹲下身子,只为了更清楚地同狱中之人对话。

    “曹姝意,其实我一直很怕你。从你对玦王殿下说,你要当他的剑时,我就怕你……怕你终会俘获他的真心。”

    陈妤仪的表情不悲亦不喜,仅是望着监牢内的女子,眼前便好像燃烧起真挚与无畏的烈火,让她不禁自问这世上是否真有从不动摇的人。

    “可惜,连我也错看了他,剑虽痴心,但执剑之人终究无情啊。”

    狭窗中漏下数道幽晦不明的晨光,在少女岣嵝蜷缩的娇躯上缓缓凌迟,一双纤纤素手早被折磨到鲜血淋漓,如今正全力撑起身体,捧着一碗白粥,露出半张依旧柔美的脸。

    “你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也不多带些肉食,牢饭很难吃的。”曹姝意的嗓音绵软如游丝,她是真的太饿了,挨饿比挨打更难捱。

    瞧着眼前女子早已身处火热水深,却还惦记着吃吃吃,陈妤仪无奈叹气。

    “别忘了,我俩可是敌人。曾经明争暗斗、互坑互害、撒钉喂毒,给对方使过的绊子能摞成山。你也不怕我在你的吃食内下毒?”

    “你不会杀我的……谋害高参政嫡女,陷计太子坠马,毒惑琅王。此三件事,每件都能让我死一次,可我却还没死,你猜为何?因为我父兄还守着北疆。”

    她早已认罪却未行刑,自然是因为背后水深,连求死的路子都被断了。非要吊她一口气,还不是因为官家得用着她的一家人。

    陈妤仪不答她,反倒换了个话茬,唇角勾起笑靥如花,“下月初,我便要嫁入玦王府了。”

    曹姝意喝粥的动作停滞,神情稍黯,仿佛天地都在静谧崩塌,“恭喜你得偿所愿,能与玦王殿下白头偕老。”

    “你知道,我从不奢求玦王殿下的真心,所以我自然不会像你这般痛苦。”

    陈妤仪起身拂裙而去,大概是惧怕这场趾高气扬的炫耀会顷刻崩塌,落得个满地凄凉。

    狱中艰苦,曹姝意本以为她会悄无声息地病死冻死在此处,怎料数日之后,铁槛外突然有人扬声道:“曹三姑娘,贵人来看你,还不赶快起身问安。”

    曹姝意眸光闪烁,这几日都被人称为“贱婢”、“妖女”、“毒妇”一类,已经许久未听人这样喊她了。仰起头,迎面而来的亮光异常刺眼,照得她看不清来人面目。

    但她知道来人不是玦王。

    “曹姝意,贵人亲自来瞧你,你还敢呆着不动?!”

    “你且退下,我有话同她讲。”沉静凛然的嗓音,熟悉又陌生。

    守狱的内侍连连赔笑,本还想再恶言申斥几句,但又拿不准“贵人”的脾气,只得悻悻然离去。

    曹姝意往外挪了挪,努力眯起眼睛去细看他的脸,长眉入鬓、凤尾淡漠,冠发一丝不乱,欣长而玉立,衣衫上整片繁丽淡雅的缂丝……竟是琅王殿下,赵鄞恪。

    “还能走路吗?现在就随我去幽州。”

    琅王说话似乎从不带情绪,唯有在她出言勾引时才勃然大怒叫她滚,或是在那荒唐一夜咬牙切齿逼问她“现在可认得我是谁?”“你还会什么花样,都做给我看”。

    那个矜贵冰冷、高高在上的四皇子竟会主动救她,叫她不敢相信。

    千言万语落在嘴边,只剩一句“奴家如今已是众矢之的,琅王殿下还是同我撇清关系吧”。

    赵鄞恪的神色微动,如深潭掀起波澜。

    为何对方会流露出如此情绪?曹姝意愣在原地,抬手一探,原来是她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你不想见父兄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又缥缈如梦,她甚至不敢断定虚实,犹如黄粱一枕。

    那日曹姝意裹着玄色披风,一瘸一拐地紧紧跟随。背后是皇宫的高墙,就连漫天飞雪都难以落入这窒息的逼仄之处。

    望着身前遮挡风雪的琅王殿下,她的眼中似有些怅然,走着走着又莫名伤心流泪,于是用双手覆住脸,避免哭出声音来。

    她也曾轰轰烈烈爱过一个人,说要当他的剑,为他剑尖永远向前,做尽坏事烂事蠢事;自以为懂得他的孤独,亦不顾众人目光,只为站在他的身旁。

    可那个人却用西域秘药“痴人醉”出卖了她,将她送上了琅王的床榻。事发之后,又对她不闻不问,任由她在内狱中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她明明尽力了,倾尽全力付出了真心……

    倏然之间,风中有箭羽破空而来,长啸声如闪电划开夜昼,箭头瞬间穿透了曹姝意的肩膀。撕裂胸口的剧痛顿时蔓延四肢百骸,推着她栽入琅王怀中,抽搐颤抖。

    “赵,鄞,忻。”顺着琅王杀气弥散的目光向高处望去,只见宫墙上的玦王缓缓放下弓矢,神情宛如疯魔。

    “四弟,她是我的东西,送你玩玩罢了,可不能抢走呀。”

    她在失去意识前终于后悔了,昔日为了玦王所经受的一切,比箭伤痛苦百倍。它们凝结成了如爱一般炽热,又如绝望一般幽邃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恨。

    ***

    待曹姝意再次醒来,视域中竟是轻纱幔帐,绣被鸳鸯,蔷薇宝香薰透了流水画屏,而她身穿孔雀罗与锦缎,全是宫里才有的御品。起身一动,手脚上的银色锁链碰撞出清脆的叮铃声,撩开纱帘向外探看,朱门绣户金蟾啮锁,比她自个的闺房还要华美非凡。

    闻得屋内动静,五六个女使婆子鱼贯而入,热帕奉茶净面梳头伺候得一丝不苟,却又个个不言不语,比她这个被软禁的人更像没有灵魂的物品。

    曹姝意就这般被囚锁娇养在不知名的府邸内,可她心已枯朽,纵然好吃好喝供着,无非是装饰成别人的玩物,半死不活。

    某个夜晚,玦王赵鄞忻终于出现在她的床边,穿戴一身朱色婚服,他本就生得极美,红色更衬其倾世之姿。

    而曹姝意却开口问到:“琅王殿下还好吗?他可有受伤?”

    赵鄞忻神色如常,只用右手猛得拽过银链,将人拉至面前,又用双臂将她困于榻边怀中,笑言:“怎么能在我面前关心别的男人呢?再说了,我四弟一贯凶狠暴虐,那日更是杀了我府上数十护卫,你怎么不关心我有没有被他弄死?”

    您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有什么好问的……曹姝意默默腹谤。她肩上的箭伤未全好,提不起气力陪玦王怨怼发癫,便轻声说,“殿下为何突然前来,把我扔在这别府遗忘掉不好吗。”

    “今天本是我大婚的日子。洞房花烛夜,我突然想起你跟赵鄞恪做过呀,你是怎么跟他做的?再做一遍给我看。”

    “赵鄞忻你个疯子,你有毛病吧?!”

    陈妤仪呢,就乖乖的被他扔在王府里?回应她忍无可忍的,竟是赵鄞忻狂乱恣意的笑声,与他天真无邪的残酷。修长的手指掐住她肩上的伤口,夹杂凌虐的爱抚如割肉断肠。

    “定是你做得特别好,他才对你如此上心,还想带你回幽州。”

    曹姝意疼得嘴唇颤动、冷汗淋漓,却还强撑着勾出笑意,“我一个人可做不了两人的事,不然我将您当成琅王殿下来做?”

    能在近处细细欣赏赵鄞忻素来游刃有余的情绪逐渐碎裂崩坏也是幸事,她想,哪怕今夜被他活活掐死也值得。

    然而等待她的并非狂风暴雨,而是空无一物的寂静沉默,赵鄞忻直接将她按在榻上,掐住下巴狠狠啃咬她的嘴唇。

    随之而来的夜晚,赵鄞忻时而温柔缱绻,使她攀至人间仙境;时而乖戾癫狂,使她堕入八寒地狱;如此反复折磨,伤口裂开血水交融,几乎要拖着她一起发疯。

    “还记得鎏仙阁的明月吗?就像你一样,让我觉得唾手可得。”

    赵鄞忻低头看她,眉眼深邃,一张脸尽是掩不住的情涌欲浮,轻泛薄红。他的指尖划过,将曹姝意流出的眼泪全然抹除,又低下头细密亲吻,好像她才是他的梦寐以求。

    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停在了这一刻。

    怎么可能呢?曹姝意再也无法相信他,身体里只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比起祈求轻易就会破碎的感情,她更希望自己能远远地消逝而去。

    她想,若有来生,她一定不会爱上玦王赵鄞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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