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隆盛十二年初春,木槿村外的官道上。

    穿红簪花的一众行人簇拥颠簸着一顶稠红花轿,敲锣打鼓划破清晨的静谧,惊得林间雀鸟扑棱飞蹿,好不热闹。

    捏着红手帕,身姿摇曳的喜娘喜气洋洋隔着轿壁同里面的新娘搭话。

    “秦姑娘好大的福气,那江家可是咱们水淮镇鼎鼎有名的富商,不仅富得流油,而且家风清正,没有别家后宅妻妾争宠、嫡庶相斗的腌臜事……”

    正说到兴处,喜娘灌了一口突起的裹凉晨风,生生掐断话音,咳得不能自已。

    轿内随着轿厢晃动的新娘一把扯下头上的鸳鸯绣纹盖头,捂着嘴压下涌到喉间的呕意。

    颠簸感稍稍平歇,秦云瓷不适略有缓解,抬手拭去眼角泛出的生理性泪花。

    而后她靠回轿厢,心里不禁唾骂:这花轿可真不是人坐的!

    还未待她气息喘匀,吹吹打打卷土重来,颠簸紧随其后,秦云瓷觉得自己好似大海中涛浪翻涌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殒命的可能。

    外面的喜娘体会不到秦云瓷内里的翻江倒海,那口冷风丝毫不损她今日的欢快,自顾自接着上话。

    “再说那江公子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在学业上颇有建树,虽说现下他只是一介童生,待到秋闱,定能一举考中。秦姑娘……”

    喜娘一拍嘴巴,讨巧笑两声,“哎哟,瞧我这张嘴,该唤您江少夫人了,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只管等着享福吧……”

    秦云瓷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命等到享福那时候,现下她头昏眼花,五脏六腑搅作一团,酸水不停外涌。

    得益于腹内空空,要不轿内该是污秽物鸠占鹊巢了。

    实在熬不下去了,秦云瓷拍敲轿壁,试图引起还在喋喋不休的喜娘注意,一次未见成效,复又拍敲,几回下来,仍不得回应。

    她气急蓄足力气大喊:“停!”

    那一声可谓惊天动地,吹打声停了,颠簸停了,喜娘上下翻飞的嘴也停了。

    稍后,喜娘找回原神,怯怯试探问:“少夫人,可是有事吩咐妾身?”

    她心里惴惴,猜度这新娘子该不会要悔婚吧?这种事罕见,可在她二十余载的喜娘生涯也开眼见过好几桩。

    秦云瓷靠着轿厢,抚着胸口喘息,耳根子终于清静了,终于舒服了,只是嗓子有点泛疼。

    她咽了咽口水,脸贴着喜娘那侧轿壁气若游丝道:“不必敲锣打鼓奏乐,不要再颠轿了,务必请轿夫稳重一些。”

    闻言,喜娘松了一口气,不是悔婚就好,随即又犯难提起一颗心,“这……恐怕于理不合,这都是老规矩,若违背,怕是会惹婆家不喜……少夫人姑且再忍它一忍。”

    忍无可忍了,刚出发秦云瓷便提过这一要求,她不愿横生事端,被婉拒后便没再坚持,此时是如何也忍不了了。

    说什么老规矩,什么抖掉霉运都是虚的,不过是想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的险恶手段,她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文明人可不惯着此等糟粕行径。

    “听我的便是,隔着这般远,他们也难以知晓。”

    远是远,可江家声名在外,保不齐会有闲言碎语传到耳中,若是江家人发难,她这个喜娘也做到头了,不料秦云瓷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即便江家人知道了,一切后果由我自己承担,保管殃及不到你们几人。”

    喜娘心善还想劝一劝,“您能入了江家是来之不易的福气,若是为一时的不快惹怒婆家,这桩天赐良缘可就不美了。”

    她时常出入名流富商府院,折磨儿媳妇的隐私见过、听过不少,特别秦云瓷这种娘家没根基的农家女最好磋磨。

    秦云瓷口风不改,谈谈道:“有劳你提醒,照我说的来便好,出发吧,免得误了时辰。”

    喜娘暗暗叹了口气,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她的善心也只能到这里了,依言安排一行人平稳行路。

    行出一段,秦云瓷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能听到乡野雀鸟啾鸣嬉闹,能嗅到路边花草清新芳香,能感觉天穹金日播撒暖意,还有想起轿外喜娘反复提及的江横舟。

    ——她精心选中的大腿,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那人骑着膘肥体壮大马在城门侯着他的新娘。

    动静小了,风也柔了,秦云瓷早起的睡意席卷而来,倚着轿壁似睡非睡,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回放她这段时日的离奇经历。

    一月前,秦云瓷还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四学生,父亲是非遗手捏瓷花传承人,她自幼耳濡目染,加上天资卓越,在手捏瓷花上领悟颇深,且有独到想法。

    按理说,有天赋有努力有热爱的秦云瓷应当是继承家业的不二人选。

    实则不然,她父亲观念陈腐老派,认为只有儿子才能继承正统,他不限制秦云瓷学习,也不吝啬赞许秦云瓷的天赋,独独坚持让秦云瓷继承家业一事万万不可能。

    可他偏偏只得了秦云瓷一个孩子,不甘心的他跟妻子多年折腾,今年如愿又怀孕了,想方设法查证性别,几经波折终于查到这一胎是男婴。

    得到这一消息,秦云瓷父亲一扫多年苦楚,堪称整容式精光焕发,事业心更盛,连接几个大单,势必要为儿子积攒一份厚重的家底。

    秦云瓷在这种家庭氛围成长,没心理扭曲要感恩于义务教育的卓越成效,将她塑造成一个积极乐观的五好学生。

    想得开归想得开,心里难免会有情绪波动,父亲命令她毕业后回自家作坊帮忙,她一口回绝,她可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傻白甜。

    她大四创业开了一个手捏瓷花的工作室,利用大学所学的服装设计知识,赋予瓷花更多的可能和旺盛的生命。

    创业前想得轻松,等开始了才发现步步艰难,什么都要自己一个人来,父亲还时不时出言讽刺,她无数次情绪崩溃蒙着被子痛哭,如此这般也没想过放弃。

    好在咬牙坚持后,工作室慢慢步上正轨,有了营收。

    家中却出事了,父亲发出的定制品途中遇到车祸,严重损坏。

    他心存侥幸没上保险,所有损失一律自家承担,还面临着不能如期交货的巨额赔偿。

    父亲受此大劫,不堪重负病倒了,母亲此前是围着父亲打转的古板女性,父亲倒了便失去了主心骨,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跑到秦云瓷的工作室哭求女儿回家主持大局,帮忙度过难关。

    秦云瓷虽说内心深处对父母有怨气,也恨父亲在她创业中不施以援手也就罢了,非要说风凉话打击,看着母亲六神无主的样子还是心软了。

    放下工作室的事,回家联系上客户,求爷爷告奶奶终是多得了两个月的宽限时间。

    顾客的产品做工繁复,一米高规格的人的百花争艳花篮注定难度非常,须得分段灌模处理,先前的打磨的石膏模具已经报废处理了,一切都得重头来。

    秦云瓷领着作坊众工匠点灯熬蜡,从普通陶泥塑型特殊造型的花篮、修坯、风干、分段造模,然后用高领土灌模、拼接、修整、风干、素烧。

    进入手捏瓷花部分,瓷泥韧性差,干得极快,调好色料泥后争分夺秒捏好各种花型,用泥浆拼装到素烧好的花篮上,上釉,置匣钵入窑烧制。

    复杂工艺的产品出窑成品率极低,制作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形成暗纹,烧制中就会出现碎裂。

    有时一窑都是残次品,所以复杂式样对工匠技艺要求出奇高。

    秦云瓷忙着赶工之余还要操心工作室的事,肉眼可见地显瘦下来,好在辛苦没白费,赶在交货期前做出成品。

    她细致安排好明日运送事宜,挥手让众人回去睡觉,而她则留在办公室处理工作室成员早先发来的突发情况。

    按下发送邮件,秦云瓷一身轻松,心想熬了几个月,今晚终于可以睡了好觉了。

    刚撑了个懒腰松动筋骨,起身却一阵心悸,支撑不住倒地,失去意识前脑中哀嚎。

    ——完球了,英年早逝了!

    二十一世纪的秦云瓷倒在工作岗位上了,再次恢复意识成了历史上不存在的大楚朝木槿村一农家女秦云瓷。

    秦云瓷穿越初始脑袋浑浑噩噩,思绪在半空游弋,手一抓就加速滑走了。

    眼皮紧得像瓷泥桨腻缝,如何也睁不开。

    每天耳边男男女女,高高低低的噪杂声不断,吵得脑袋几欲爆裂。

    某日,她恢复了些许清明,开始想起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

    记忆中的秦云瓷是彻底彻尾的小白菜,娘亲在她八岁那年难产一尸两命,爹爹很快娶了带着女儿的新妇进门。

    继母进门,农女秦云瓷继生死层面上失去娘亲后很快在情感层面上失去了爹爹。

    面对继母继姐的压榨欺凌,渣爹装聋作哑,农女秦云瓷处境凄惨,每天干不完的活,吃不饱穿不暖。

    邻居大婶看不过眼,偷偷接济她。

    秦云瓷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大婶娶儿媳妇银钱不充裕,找大厨办席屡屡被拒,焦头烂额之际,秦云瓷主动站出来说她可以帮忙。

    大婶想起秦云瓷娘亲是大厨的女儿,得了她父亲几分真传,乡里乡亲做席都爱找她帮忙,她为人和善,家底薄的人家拿点剩余的吃食当报酬她也不红脸。

    可惜这么好的人不长命,生产不顺带腹中的孩子一同去了,留下个可怜巴巴遭继母磋磨。

    大婶看着秦云瓷难掩眼中怜爱,心里犹豫秦云瓷得了她娘亲几分手艺,毕竟她娘亲爱女如命,生前鲜少让她沾手家务。

    秦云瓷仗着家中其他人回继母娘家吃席去了,当日午间给大婶露了一手。

    简简单单的菜肴硬是叫她做出色香味俱全,大婶惊艳下拍板秦云瓷在婚礼那日主厨。

    婚席后,由宾客口耳相传,秦云瓷擅厨的名声远扬,继母看到商机明码标价接单席面,没有席面的时候就蒸包子馒头去集市卖,不留余力压榨秦云瓷。

    家中银钱渐渐充盈,一家子弃了田地,滋润地靠着秦云瓷当牛做马供养,却仍旧不晓得知足,对秦云瓷动辄打骂,家中活计也压在她身上。

    终于,老黄牛秦云瓷在集市卖完蒸货后,回来去河边捣衣跌入河中溺亡。

    秦云瓷眼角缓缓淌泪,因为她透过记忆看到农女秦云瓷溺水不是意外,是她真的不想活了。

    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了,男的说:“二姐,你看她哭了。”

    女的嘲讽,“她还有脸哭,给她请大夫花了多少钱了?洗个衣服也能掉河里,你说她有什么用!”

    男的小声嘟囔:“明明是你推的。”

    女的闻言暴怒,“秦传宝!我说了多少遍了,不是我推的!”

    秦家宝气弱,“哎呀,不是就不是嘛。”立马转移话题,“爹娘干嘛去了?”

    女的听到这话阴恻恻笑起来,毫不避讳地说:“爹娘发善心给她找了个相公,免得她死了还云英未嫁。”

    “啊?她这幅样子谁会要啊?”

    秦眉咯咯笑个不停,“活着的男人不要,死了的男人是要的!”

    “死了的男人?”秦传宝稍一琢磨后惊呼,“冥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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