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若将人比作书,景曜便是海纳百川的肃穆古籍,那人只会是羞于启齿的避火图。

    曲瑶镜摸了摸发烫的耳根:“臣女只想在此处歇歇脚,不必这般麻烦。”

    景曜仍唤她表妹,但脑子打结的曲瑶镜破罐子破摔,那声佯作亲近的表哥却怎么也喊不出口。

    她话音未落,姿容妍丽的宫娥们已端着各色茶点流水似地呈上来。

    景曜突然起身出去,弯腰拾什么东西,转回时,曲瑶镜才看见他手里拈着朵荷。

    是她给景嫆借花喻人的那朵荷花,在方才兵荒马乱时遗落在地,走时也被景嫆遗忘,现下却被景曜捡起来,捏在他修长玉指间辗转赏玩。

    “比起相对枯坐,不如尝尝宫里的茶点。”

    景曜摆弄着那朵荷,他神情认真,轻柔拂去花瓣上沾染的尘土,吹去花蕊中的絮草,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最后手一伸,将花递到曲瑶镜眼前。

    曲瑶镜有些怔然,那一朵残花被他随意一摆弄,竟也仿佛重新生机焕发,盎然盛放。

    她迟疑着没去接,那执花的手仍停在她眼前,长指随意捏着带有细刺的青绿花茎,衬得指尖莹莹发白,削薄的手背上经络分明,利落又漂亮。

    因略微抬着手,宽袖往臂上微垂,露出一截劲瘦却有力的手腕,和一串套在腕上的乌木沉香手持。

    景曜竟是信佛?

    佛珠上的莲纹已不甚清晰,尾挂的檀珠穗子也有些陈旧,是上年岁的老物件了。

    微风习习带起荷香阵阵,眼前佛珠与莲荷相映生辉,曲瑶镜被那清幽的荷香迷了眼,只看见景曜周身仿佛镀满悲天悯人的金芒。

    曲瑶镜下意识将景曜与毫不犹豫杀了点秋的梦中人做比,景曜若是他,如此犯杀生,怕是早晚要被佛祖托梦,斥他忏悔将他超度。

    “多谢殿下,”她终是伸手将花接过。

    一旁伺候的宫娥颇有眼色,见曲瑶镜手里拿着花,竟去取了个薄胎长颈玉瓶来,小巧玲珑一个,便是盛了水插花,也并不觉沉。

    曲瑶镜向宫娥颔首说了声谢。

    景曜则自顾在圆桌前侧坐下,这位置不远不近,却能恰巧将他身上清冽柔和的香气顺风送进她鼻间。

    他当真没熏香吗?

    曲瑶镜小心地抽抽鼻尖,心想景曜也没理由说假话。

    “这月莲荷才开,大多是菡萏,并未完全盛放,算不得盛景,等七月中旬表妹再进宫来,莲荷争妍,也可以泛舟采莲,舒心舒性。”

    景曜亲自执壶给她斟了杯茶,推到她近前。

    小巧玲珑的白玉茶碗盛着碧绿的茶汤,茶香四溢,曲瑶镜摩挲着玉瓶光滑白腻的瓶身,低声道谢。

    她对男子恐恶的病症,最严重时,是听不得看不得闻不得,轻则作呕,重则大病,恨不得闭去五感,即便现下症状减轻许多,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能与一位仅一面之缘的男子,面对面坐下品茶赏花。

    曲瑶镜突然想起逢春的话。

    包括寿宁长公主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她这痼疾随她长大已在逐渐痊愈,但她自己很清楚,这是心病,魇症,好不了,也没有痊愈的可能,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她比幼时更擅忍。

    曲瑶镜忍不住将手放在臂上蹭了蹭,试图抚平应激倒立的寒毛。

    逢春到底是猜错了,她对景曜同样避之不及,不过相较于其他男子,反应没那般激烈。

    从见他第一眼,曲瑶镜便觉得他干净。

    那日龙舟赛办得热火朝天,护城河边上围着很多瞧稀奇的百姓,素来不通人的城墙上也破例挤满了人。

    曲瑶镜与曲玉衡前后登上画舫,宾阳楼前长身玉立的景曜便径直撞进她眼底。

    那日他只穿了件苔绿的交领直身,身侧人群来去熙攘,唯他一人茕茕孑立,遥遥望去,宛若一捧凛凛枝上雪,孑然出尘。

    曲瑶镜原还以为是哪家不拘小节的公子,却没想到,竟会是东宫太子。

    现下想起来,也才豁然开朗,难怪当今圣上子嗣众多,却唯独对他一人赞誉有加。

    至少,同为皇嗣的景嫆,宁愿与她争一艘画舫,也绝不会如景曜一般,亲身置于人群中,听民所听,看民所看。

    曲瑶镜将玉瓶放回桌,景曜话中的邀约之意明显,却又有些模棱两可,分不清是客套还是真心。

    曲瑶镜正想说,此番他们回京是为齐国公六十大寿,等寿筵做完,怕是要走的。

    话临出口时,转念一想,兄长曲玉衡已经及冠一年,亲事还未有着落,等中秋便又是她及笄,两桩大事未了,恐怕爹娘近期都不会轻易离京。

    思及此,曲瑶镜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继续提心吊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笑。

    在京中留下,便意味着她能多些时日细细甄别,但多留一刻也多一分变数。

    曲瑶镜原也不是没想过,带着寿宁长公主夫妇远远离京,再也不回来,可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比起未知,她更愿意将恶果扼杀在襁褓中,以绝后患。

    她原将景曜定作恶果,可种种迹象将两人对比,分明就是截然不同,又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

    曲瑶镜端着茶碗饮茶,余光打量着景曜,更多的是在看他那双眼睛,乍见之初的惊骇已经平息,如今再看,竟也没那么相像。

    景曜如玉,陡然触碰冰凉刺骨,捂久了却能以温热反哺,他有一颗慈悲心,他不顾病体救她,足够曲瑶镜千恩万谢。

    梦中人却如刀,双刃,触之见血,又伤人伤己。

    兴许只是眼型相同罢了。

    曲瑶镜有些丧气,若那当真只是个噩梦就好了。

    那个梦太过短暂,曲瑶镜一帧一帧回忆,也搜刮不出那人什么显著特点来。

    她忍不住腹诽,梦什么不好,竟与人梦鱼水之欢。

    那人痴缠得吓人,单她梦见那一夜,便要了三回水,哪怕曲瑶镜在梦中只作壁上观,却也被那摇晃的架子床臊得脸白。

    难道要从此处着手吗?

    但寿宁长公主亲口所言,景曜不近女色,至今尚未有妻妾,皇后更是毫不避讳怀疑其有分桃断袖之癖。

    兴许只是表象呢?

    曲瑶镜拿不定主意,她一路细细观察过景曜与他近前的那个内侍,景曜好似叫他常福,常福并不如一般宦官白净,肤色黝黑,五官硬朗,说是宦官,倒更像侍卫之流。

    两人也并不甚亲近,常福对景曜的恭敬中甚至隐隐带着畏惧。

    得想个法子试探一番,

    可曲瑶镜到底是正经的姑娘,家中也清净,父亲曲洹与大伯曲洄不同,后院只寿宁长公主一个正房夫人,不论是妾室还是通房,通通没有,兄长曲玉衡也从不在外沾花惹草,这让丝毫曲瑶镜没得学习途经。

    曲瑶镜一脑门官司,又不想错过这个天赐良机,想着便有些走神,脚下不慎踩中光滑的鹅卵石,

    等宫人将镯子取来,曲瑶镜才发觉她竟静静与景曜坐了半盏茶这么久,她接过宫人递来的镯子,朝景曜笑得抱歉。

    景曜倒也没怪她失礼,只在曲瑶镜要将那碎掉的镯子带走时,出声道:“表妹若不介意,便将这镯子留给我,我手下有些能工巧匠,兴许能其恢复如初。”

    能恢复自然是极好的,曲瑶镜莫有不允,便连同绣帕一起交给了景曜。

    景曜将东西团了团,塞进袖笼里,随后便领着曲瑶镜折返回碧霄宫。

    曲瑶镜向皇后请辞后便与寿宁长公主一同出宫。

    送走曲瑶镜后,景曜并未回东宫,他沿着宫道慢悠悠地走,他将那碎掉的镯子捏在手中,指腹顺着腻滑的圈口摩挲。

    他慢慢走出了内宫,顺着宫墙阶拾级而上,最后站在城墙之上,恰是正午,日头毒辣,太阳的金晖毫不吝啬的洒满他全身,替他渡上一层光晕。

    恰巧抬着曲瑶镜母女两的软轿一前一后走出宫门,穿着正三品武官服制的曲玉衡正等在曲家的马车前,见两人出来,连忙迎上去。

    景曜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单看曲瑶镜的神情,她显然是极高兴的,唇边的笑意一直未曾消退。

    他无意识将手捏紧,镯子碎口锐利的边缘深刺入他掌中,殷红的血珠滴落。

    景曜却好似全无所觉,他一直望着曲瑶镜,直到她登上马车时,若有所觉地朝这边看来,才掩饰般垂下头。

    等他再抬起头时,曲瑶镜早已进了马车,曲玉衡坐在辕座上驾车,替了车夫的职位。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巷口,景曜才低下头看向自己鲜血淋漓的手,他浑不在意,捏着镯子抵在鼻间细嗅,上面曲瑶镜遗留的香气已经淡了,另有一股微不可查的苦香,随着她的香气,往他鼻息钻。

    景曜拧眉,片刻后低声笑起来,随手将镯子递给身后的内侍:“让徐太医瞧瞧,孤的母后又给孤送了什么好东西。”

    内侍常海这才发现景曜手上,止不住慌张的低声惊呼。

    “殿下,您受伤了!”

    景曜笑得温润,制止大惊小怪的长海:“小事。”

    这点小伤,比起失去曲瑶镜,简直不值一提。

    他自生下来便不为人所喜,老天唯一的垂怜,便是让他经历一生错过后,给了他拨乱反正的机会。

    景曜知道,曲瑶镜兴许也回来了,但那又怎么样,他的满满只能是他的。

    碧霄宫

    玉芝将宫后苑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皇后听,说到景嫆被泼了一身水,被迫留曲瑶镜和景曜二人独处了半个时辰时,皇后嗤的笑出声。

    她正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窗边捡弄花草,那一笑,手抖将那株名贵的蜀葵剪废了。

    皇后颇有些嫌弃地将那盆花撇开:“可惜了。”

    她话音幽幽,也不知是惜花还是别的。

    “她们走了吗?”皇后就着宫女端来的水净手,一边问。

    玉芝毕恭毕敬的守在他跟前,回禀道:“长公主母女并未在宫中久留,从碧霄宫离开后,径直出了宫门。”

    “太子呢?”

    玉芝眸光微闪,接着道:“太子登了城墙。”

    皇后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唇边的笑意越深,吩咐道:“去好生查查这个曲瑶镜,到底是个什么妖精,从未回京,却有本事勾得太子动了凡心。”

    玉芝疑道:“嘉兴郡主再国色天香,也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又如何会些勾魂摄魄的本事,娘娘何必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皇后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你跟在本宫身边多年,你何时见过他寻常来与本宫请安?还口口声声什么晨昏定省侍亲之道,笑话。”

    “还不是知道曲瑶镜进宫了,生怕本宫欺她,才巴巴赶过来替她撑腰,本宫这个儿子满身富誉,无人不对他交口称赞,可他是从本宫肚子里爬出来的,他这个人,看似风清云淡,君子端方,实则冷心冷情狼心狗肺,若非曲瑶镜勾动他心弦,他这种人,怎么可能舍命去救她。”

    玉芝低头不语,她跟在皇后身边多年,深知皇后与太子的关系,并没有外人看见的那般母慈子孝。

    恰恰相反。皇后恨透了太子,甚至恨不得生啖其肉。

    ……

    曲瑶镜和寿宁长公主坐着软轿走出宫门,远远便看见驾着马车等在宫门口的曲玉衡,原来还有些高兴,转念一想,自己因他遭这无妄之灾,便顿时不想给他什么好脸。

    在曲玉衡殷切迎上来时,冷冷淡淡的哼了一声,绕过他往旁边走。

    曲玉衡不知自己怎么又惹他不高兴。顿时如临大敌,苦着一张脸。不住给逢春使眼色。

    逢春自然是知道的。又心疼曲瑶镜因他遭这份罪,撇了撇嘴,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

    曲玉衡委屈巴巴的跟在曲瑶镜身边鞍前马后:“兄长自知自己应是罪孽深重。却不知错在何处?妹妹不如明示。”

    此话一出,曲瑶镜到时被被他逗笑了。俯身在寿宁长公主耳边,将景嫆心悦曲玉衡一事说给他听。

    寿宁长公主自幼在深宫,曲瑶镜此话一出,便明白他的意思,也没好气的瞪了曲玉衡一眼。

    “回去才给你算算账!”

    曲玉衡一张脸顿成苦瓜。

    曲瑶镜心情却好起来,和寿宁长公主有说有笑的准备上马车,却隐隐察觉有人窥视,当即顺着回望过去。

    一眼便看见城墙上逆光而站的景曜。

    距离太远。曲瑶镜甚至不知道他二人是否有过眼神对视。只知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景曜随即也跟着垂下头。

    寿宁长公主见曲瑶镜站着不动,疑问道:“怎么了?”

    曲瑶镜摇摇头道。“我好像看见了太子。”

    寿宁长公主听见这两字。当即皱眉,她顺着曲瑶镜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了景曜那挺拔的身形,她一把扯着曲瑶镜走进马车,忿忿甩车帘,挡住景曜那厌烦的窥探,难掩厌恶道:“不管是他亦或是皇后,你都离远些,都是些下作人。”

    曲瑶镜顿觉奇怪,寿宁长公主在皇后宫里一直鲜少说话,多是与皇后夹枪带棒的嘲讽,原以为她只是因景嫆对皇后生怨,却没想到,是实打实的不喜。

    要知道,这是极怪异的,皇后是出了名的贤后,太子景曜也是美名满天下,可以说无人不喜无人不敬,寿宁长公主竟对他们这般厌弃?

    曲瑶镜正想细问,寿宁长公主却闭口不言,只拉着她手,用绣帕裹挟着,将她手腕上那镯子褪下来,像是什么脏东西一般远远丢开:“这镯子你也别戴了,那一副头面就压箱底放着吧,母亲前些时候给你新打的头面,哪个不比这好?万一代课生出什么毛病,受苦受罪的也只你,心疼的也只我。”

    寿宁长公主说得掷地有声,曲瑶镜也知她不会无的放矢,并未解释这镯子已并非皇后赏赐那枚,毕竟景曜在寿宁长公主心里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就着茶水沾湿手绢,将一双手擦了又擦,湿漉漉的摆在寿宁长公主眼前,:“母亲这下可放心了?若还担心,晚些请府医再来瞧瞧?”

    寿宁长公主嗔怪地戳戳曲瑶镜额头,正色道:“满满,你是我女儿,母亲总不会害你的。”

    曲瑶镜自是对寿宁长公主全心信任,泪眼婆娑的缩进她怀里。

    折腾了半日,曲瑶镜也很是疲惫,回到齐国公府用过午膳后,便缩在榻上歇息。

    灼日斜射照娇闺,闷热中,曲瑶镜躺在榻上满头大汗,她紧紧闭着眼,似乎又陷进梦魇。

    曲瑶镜又回到了那金碧辉煌的琼楼,她被梦里那人揽在怀里,那个叫点秋的婢女浑身是血的被人押跪在她们跟前。

    她像个第三者,冷眼旁观着自己那惨白的脸色,心里却升腾起一模一样的惧怕。

    曲瑶镜看着自己哀求一般扯着那人的袖口,低低哭泣着:“求求你,放过点秋,是我的错,我不该想着逃跑,你放过她行不行。”

    “郡主,您不必求他,奴婢死不足惜,但您不能再被他蒙在鼓里!”

    点秋的嗓音尖利得几乎变形,曲瑶镜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她,便听她嘶声吼道:“长公主与驸马并非失踪,而是早已命殒,凶手就是他!”

    曲瑶镜脸上的血色陡然褪去:“什……什么?”

    梦里那人他仍搂着曲瑶镜不放,闻言似乎笑了一声,那笑音中夹杂的凉薄令人胆寒,:“琼楼的钉子我找了这么久,你竟藏在她身边?”

    曲瑶镜却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整个人簌簌发抖,颤着声问点秋:“你……你说什么?”

    点秋癫狂的笑起来:“郡主你一直被套蒙在鼓里,日夜与你共枕的,是你的杀亲仇人!”

    与她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她的头颅。

    曲瑶镜眼睁睁看着点秋死去,飞溅的血液流了满地,她拼命想要扑向点秋,却被那人无情的拽扯回来,拢回他温暖的怀抱。

    她却如坠冰窟,满目泪水,一双手不顾一切掐上那人的脖颈:“我父母死了?是你杀了他们?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梦里的曲瑶镜太虚弱的,绝食闹了许久,她拼尽全力的掐上他脖子,他不过轻轻一挥便将她双手钳制住,他将她揽在怀里,低声诱哄着:“你可记得我杀那人是谁?”

    得知寿宁长公主夫妇死讯的曲瑶镜几乎魂飞魄散,只是下意识应声道:“是点秋的兄长。”

    话音落,又听他哑声一笑,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说出来的话却无比残酷:“你当了她这么多年的主子,却不知道她是个孤儿?”

    曲瑶镜茫然地看着点秋的尸首,又仰脸看看他,她已经不知究竟该信谁了,可点秋死了,死无对证,不就任他游说?

    “那你发誓,我爹娘还活着,”曲瑶镜已然力竭,声音也跟着嘶哑,仍不依不饶的质问。

    那人却没再言语,缄默得震耳欲聋。

    梦里的曲瑶镜彻底失去活下去的动力,她如游魂般活着,将绾发的金簪打磨得尖锐,几次三番想趁他熟睡捅死他,可他对社稷有功,杀不得。

    曲瑶镜这时才从梦里的她身体里抽离,她又成了旁观者,看着自己浑浑噩噩的活着,自杀不能,杀他也不能,终日游荡在这琼楼里,次年郁郁而终。

    曲瑶镜猛然梦醒,恰逢寿宁长公主来寻她,身后跟着两个眉清目秀,低眉顺眼的姑娘,仪态大方,不卑不亢,显然是极有规矩的。

    在看清那位穿着粉底绣花短袄的侍女长相时,曲瑶镜脸上强撑出的笑意陡然凝固。

    “粉衣裳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曲瑶镜动了动嘴,声音细若蚊吟,心跳却如雷如鼓。

    “奴婢点秋,见过郡主,”点秋毕恭毕敬地朝她福身行礼。

    短短八个字,却如雷贯耳,曲瑶镜的脸色白了一瞬,藏在被下的手不受控制地握紧,她耳中嗡鸣,剩下一个藏冬在说什么也没听清。

    寿宁长公主并未察觉曲瑶镜的异样,她在床边坐下,冲两个侍女一扬下巴:“今后你们便在郡主跟前伺候。”

    “你们是从宫里出来的,懂规矩,本宫不希望那日的事情再发生,明白吗?”

    曲瑶镜看着低眉顺眼的点秋,突然问:“点秋家中可有亲人?”

    点秋并不知曲瑶镜为何有此一问,但也只当是主家例行询问,便如实道:“奴婢是个孤儿”

    “是吗?”曲瑶镜则想起了梦里那人的话,突然觉得可笑,梦里的她落入微末,自诩与点秋相依为命,却也一点也不了解她。

    曲瑶镜没再多言,只心里有了计较,顺从寿宁长公主的意思留下了秋冬二人,只是待点秋要格外疏离些,除此之外,也整合了梦里得到的信息,暗地里派出人手,偷偷打听京城里有没有能与梦中那人对得上的。

    自从寿宁长公主带曲瑶镜进宫过后,曲瑶镜痊愈的消息便不胫而走,齐国公府各方主子纷纷派人前来慰问。

    曲瑶镜才应付走了三房的堂妹,又听藏冬来禀,大房也来人了。

    曲瑶镜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从未如此渴求过清净。

    藏冬初来乍到,还有些小心翼翼,她揣度着曲瑶镜的心思,试探着问:“不如就说您已经歇下了?”

    曲瑶镜挑了挑眉,她的心思竟被藏冬看出来了?

    她喜欢将事藏在心里,鲜少有什么格外明显的好恶,曲瑶镜却格外不喜曲韵浓。

    曲瑶镜从来都不笨,甚至有些早慧,否则也不能被曲洹那事吓得病了,当初徐氏带曲韵浓来寻寿宁长公主说话,让曲瑶镜和曲韵浓自己去玩,明明二房也有小花园,曲韵浓却独独将她带去了近大房的秋山水榭。

    有些事从来都不能细想的,所以曲瑶镜待曲韵浓总是泛泛,原以为自己藏的好,却没想到这份不喜竟如此明显,连初初来她身边的藏冬都能看出来。

    但人已到门口,总不可能撵出去,三房的人才走,现在说歇下,不就是将把柄送到曲韵浓手上?

    曲瑶镜只好撑出一张笑脸,让藏冬将人请进来。

    “三姐姐,”人未到声先至。

    一阵香风冲进门,身穿鹅黄半袖襦裙,容貌清丽,身段婀娜的曲韵浓跨门进来,身侧亦步亦趋跟这个双丫髻小姑娘,手里提着礼信。

    曲家不分男女序齿,曲瑶镜上头除了曲玉衡这个亲兄长,另有大房的嫡二兄曲明寰,算下来她便行三,曲韵浓小她两月,便行四。

    曲瑶镜坐在罗汉床上不动如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四妹妹。”

    曲韵浓从来都没有自知之明,亦或是脸皮够厚,她像是看不出曲瑶镜笑中的疏离,将礼信交给藏冬,自己则亲亲热热地挨着坐上来。

    她仔细打量着曲瑶镜,眼里满是关切:“现下瞧着三姐姐应是彻底大好了,这几日长公主闭门谢客,我也无法进来瞧你,只能记挂着那日姐姐呗抬着回来的虚弱样,寝食难安,只能日夜求神拜佛,以期神佛保佑姐姐安康,谢天谢地,姐姐终于是好了。”

    曲韵浓说得情真意切,曲瑶镜听着也只是淡笑不语,这话说的,好似曲瑶镜能安然痊愈得多亏她那不知真假的求神拜佛去了。

    “是吗,四妹妹情真至此,倒是感天动地。”

    曲韵浓的性子随了大夫人,向来无利不起早,这般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必然是有所求。

    果然,曲韵浓东拉西扯了一阵,又是说自己日夜祈祷,又是说她废寝忘食只盼望曲瑶镜安然。

    足足添了三次茶后,见曲瑶镜仍是八风不动,才咬咬牙,直言道:“实不相瞒,妹妹今日来还有一事想问问三姐姐。”

    曲瑶镜深知这才是曲韵浓的目的,挑挑眉做出感兴趣的模样:“四妹妹为我所做已是感天动地,何必小心翼翼,不妨直言?”

    听曲瑶镜如此说,曲韵浓信心大涨,也笑起来:“今年宫里应该要办端午宫宴吧?姐姐如今大好了,应也是要去的对吧?”

    曲瑶镜了然,原来这才是曲韵浓的目的,也无怪她如此钻营。

    曲韵浓的父亲曲洄,虽是齐国公嫡长子,却因当年私德不修被圣上下旨申饬,他也倒霉,恰巧事发时齐国公替他递了请封世子的折子,便顺理成章地被圣上压下,直接未得朱批。

    出此之外,曲洄倒未被夺去官身,只是当今圣上明显是个记仇的,非但记自己的仇。也记着曲瑶镜的仇,这么多年来,多次将曲洄明降暗降,现在他虽还是京官却也只是个正六品太仆寺寺丞。

    而宫中宴请,除去皇亲国戚,便是三品大员,曲洄区区一个六品,并不在宴请名录上。

    更要紧的是,曲韵浓只比曲瑶镜小两个月,同样尚未及笄,上门给曲瑶镜说亲的人几乎踏破齐国公府的门槛,而曲韵浓却一度无人问津。

    她若再不为自己挣上一挣,等日后及笄,恐怕只能草草低嫁。

    “三姐姐大病初愈,正是需要人照应的时候,不如这样,姐姐带妹妹同去,妹妹也能亲身照看着,”曲韵浓说到激动时,几乎涨红了脸,仰头却见曲瑶镜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那透亮的目光几乎将她洞穿。

    曲韵浓的想法曲瑶镜很明白,无非是想趁刺机会在宫宴上大放异彩,谋一个好前程,运气好的话。还能让当今圣上想起他那未曾批复的齐国公世子之位,拉一拉她中年颓丧的父亲。

    可曲韵浓似乎不曾想过,倘若当初她不曾因私心暗害曲瑶镜,曲洄的世子之位也不会扣下不发,那今日这宫宴,是必有未来齐国公嫡女一席之地的。

    或许她想过的,她也算聪明,自然知道大房落魄至此的根源,只是不知她夜深人静时的辗转反侧是怨恨,还是后悔罢了。

    曲韵浓的脸仍旧通红,只是现下是激动还是狼狈则不得而知了。

    再厚的脸皮也架不住她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曲韵浓嗫嚅着,高仰的头也低垂,大颗大颗的眼泪倾斜下落:“若三姐姐不愿意便罢了。”

    她哭得这般可怜,倒让曲瑶镜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曲韵浓能为了这宫宴做这么多,向来定时非常想去的。

    “你莫哭了,”曲瑶镜取出绣帕替曲韵浓擦泪。

    曲韵浓眼睛都亮了,期期艾艾地问:“三姐姐答应了吗?妹妹定不会给姐姐惹麻烦的。”

    却听曲瑶镜摇摇头道:“宫规森严,宫宴名录自有定数的,莫说是我,便是我母亲也不是想带什么人便能带进去的。”

    曲韵浓晶亮的眸光骤然黯淡,整张脸写满了失落。

    “可也不是没有办法,”曲瑶镜看她哭得花猫似的,竟也觉出几分娇憨可爱,她话锋一转,笑盈盈道:“曲家四姑娘带不进去,倒是可以带我的侍女韵浓进去。”

    曲瑶镜看着自己绣帕上沾的红白脂粉,忍不住咧出一丝嫌弃,将绣帕团了团扔进曲韵浓怀里,再不要了。她也有那么些些洁癖的。

    “做我侍女进宫,你可会觉得委屈?”

    曲韵浓捧着脏兮兮的绣帕破涕为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道:“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

    曲瑶镜不置可否,她不那么大度,要不然也不会讨厌曲韵浓这么多年,但也不至于太过记仇,当初的事,她现下也可以当做曲韵浓少不更事。

    只要曲韵浓不再犯到她眼前,一切都好说。

    等今天检测算的良辰吉日。这次宫宴便设在端阳当日。

    宴席设在奉天殿,当今圣上为求君臣同乐,便将宴席设在奉天殿,殿中摆了看台,以供歌舞表演,女眷与男客之间以一道长屏间隔,既互不打扰,也可言之一二。

    曲瑶镜是随寿宁长公主进宫的,来的不早也不晚。堪堪在帝后入场之前坐下。

    景嫆与她们隔了个席位,见曲瑶镜来,先是探头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眼,才巧笑倩兮的朝她比划着什么。

    那日陪景嫆逛完园子,曲瑶镜回去足足躺了半日,曲瑶镜一见她便觉得自己两条腿隐隐作痛,

    曲瑶镜明白,那是晚些来找她说话的意思,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笑着朝景嫆颔首。

    寿宁长公主虽然常年在外。但他的身份超然。景家皇室繁荣,当今圣上兄弟姐妹众多,但也只寿宁长公主一人与他一母同胞,当年圣上登基时,寿宁长公主也是出了大力的,待遇自然与旁人不同。

    这些年,朝中新秀旧臣交替,有些新贵寿宁长公主也不认识,但并不妨碍别人认识他。

    曲瑶镜与寿宁长公主才坐下没多久。便有好几位夫人频频向这边打量。

    从前与寿宁长公主亲近的,坐席也离得不远,只相视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彼此间并未多言。

    帝后还未到。寿宁长公主也懒得与他们应酬。坐在席上闭眼假寐。

    曲瑶镜坐在一旁百无聊赖,竖着耳朵听了会儿男客那边的动静,隐约听见有人叫太子,想来应是景曜早到了。

    她又张望着找了找,在左侧命妇席找到了随齐国公夫人坐着的曲韵浓。

    曲韵浓到底没以侍女的身份随曲瑶镜进宫,那日以后她不知怎么说动了他们的祖母齐国公夫人,出面请求皇后将她的名字加入了宴请名录中。

    只是他们的位置要更远一些,曲瑶镜回头仰起脖子看,才能瞧见一身粉色袄裙,殷切伺候在齐国公夫人身边的曲韵浓。

    曲韵浓也在找她,等看清曲瑶镜的位置时,她神色难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齐国公夫人与其他夫人说着话,曲韵浓便被孤零零的落下了,她也是有几个手帕交的,只是要么身份不够进不了宫,要么坐席离她远,只能远远看着打个招呼。

    曲瑶镜朝她们这边看了看,与寿宁长公主说了声,便让逢春去问问曲韵浓,要不要到她这儿来。

    因是进宫,怕逢春和觉夏两个丫鬟撑不起场面,曲瑶镜便带了从宫里出来的藏冬,以及颇为稳重的逢春。

    至于为什么同样是从宫里出来的,却带了藏冬而不是点秋,曲瑶镜一时也说不清,因那梦境,始终无法对她信任,一直便不远不近的冷着她。

    点秋但也乖觉,察觉到曲瑶镜的不喜,她也尽量不往她跟前凑,只勉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偏她越是如此,曲瑶镜越不敢用她,已经打算找个借口将人送走。

    帝后还未来,但曲瑶镜已经有些饿了,偷偷捻着荷包里的种子糖吃,她一颗糖没吃完,逢春便折返回来。

    “四姑娘说,老夫人身边离不得人,她好就近照顾着,就不过来了。”

    闻言,曲瑶镜抬起头看向曲韵浓,她正笑着朝这边招手。

    曲瑶镜回了个笑,没再说什么,她只是记着曲韵浓在她面前哭的那场,忍不住想帮帮她,既她不愿意,便算了。

    寿宁长公主自是一直注意他们这的动静,见状笑了声:“你那位置便是给她要的?”

    曲瑶镜闷不吭声地点头。

    寿宁长公主见她臊眉耷眼的,有些心疼,忍不住揉揉他的发,笑道:“母亲知你心善,她不识好,你又何必挂怀。”

    曲瑶镜转念一想,确实,他与曲韵浓没那么深的情分,往深了说甚至有旧怨,仍旧肯帮她,已经是宽宏大量,是她曲韵浓不识好,不是她曲瑶镜不够好。

    曲瑶镜想了想,招来内侍,将替曲韵浓准备的坐席往后移了移,用来安置藏冬和逢春,宴席还长,也好给她们歇歇脚。

    见曲瑶镜不再挂怀,寿宁长公主弯唇笑了笑,作为母亲,她愿意曲瑶镜保留那一份善心,皇室亲缘淡薄,京城更是个大染缸,若只有善心没戒心,是活不下去的。

    曲韵浓目送着逢春离去,身旁的侍女雪蕊很是不解,在她耳边愤愤不平道:“既都是伺候,姑娘怎不去三姑娘身边呢,到底还能离贵人近些。”

    曲韵浓看向身旁写着她名牌的席位,扯着嘴角笑笑:“虽然跟着谁都是伺候,但跟着祖母好歹能有我一席之地呢。”

    她话音一落,便见曲瑶镜招呼内侍不知说了什么,那人涎着脸点头哈腰的退下,片刻之后,带着几个宫女折返,竟是替曲瑶镜身边的藏冬和觉夏支了个小席位。

    曲韵浓脸一白,死死咬紧下唇,雪蕊张张嘴,随后又闭上,主仆两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又过了片刻,礼官唱道

    “皇上到,皇后娘娘到——”

    帝后相携而来,久候的百官纷纷起身行礼:“皇上,万福,皇后娘娘,万福。”

    圣上今日显然龙心甚悦,周身虽然萦绕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但面上带着笑,难得显露出几分和蔼。

    他笑盈盈地让众人坐下,做了一番陈词,随后才由礼官开宴席。

    借着寒暄的功夫,曲瑶镜偷偷往上座瞟,皇帝舅舅与她记忆中并无区别,岁月在他脸上,甚至没留下丝毫痕迹。

    曲瑶镜只觉得,景曜当真不太像他。

    她正胡思乱想着,却听有人叫她封号,一抬头便见圣上笑眯眯地朝她招手。

    “嘉兴起身来,让朕好好瞧瞧你。”

    曲瑶镜脸上适时飞着些薄红,她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向皇上行了个万福。

    “嘉兴见过圣人。圣人万福。”

    皇上远远打量着他这个侄女,上次寿宁长公主携她进宫。他忙着黄河水患一事焦头烂额,没能腾出空来,算起来,这还是曲瑶镜五岁之后他头回见。

    皇上畅快一笑:“嘉兴幼时可喜欢追着朕喊皇帝舅舅,几年不见。为何这般生疏了?”

    曲瑶镜从善如流的福身:“嘉兴见过舅舅。”

    皇帝心生欢喜,大手一挥,让赵大伴将他特意为曲瑶镜准备的礼物交给她。

    曲瑶镜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在场皇子公主,满朝文武,皇上第一个提了她问不说,今日第一份赏也给了她。

    与他一般震惊的人不在少数,看向曲瑶镜的眼中多了几分估量,暗叹寿宁长公主到底是有本事的,出走这么多年,仍能让圣上将他们母女记在心上。

    眼见赵大伴亲自将匣子捧来,曲瑶镜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接过,匣子是半开的,里头的流光溢彩清晰可见。

    这是一屉南洋进贡的珍珠,颗颗拇指大小,单一颗市价便是千金,正中那颗更是罕见的淡粉色,珠圆玉润,足有拳头大小,只怕是价值连城。

    这几年新进的朝臣大多有些奇怪,奇怪圣上对一个郡主如此明目张胆的偏爱。

    可在朝的老人都知道,寿宁长公主少时与皇帝是极亲近的,当年先帝病重逆王逼宫,作为太子的皇上因侍疾也被困在宫里,是寿宁长公主拿着皇上事先交给他的虎符,舍命出京调来南大营的兵马勤王救驾,才将一场流血祸事扼杀,也才让皇帝得以安然登基。

    故而寿宁长公主不论在皇帝心中,亦或是老臣心里,地位都非同凡响。

    皇帝望着曲瑶镜的脸,渐渐失了神。

    是啊,当初与他密不可分的寿宁,可以交托后背的寿宁,不知从何时起,再也不想见他,再也不肯唤他一声兄长。

    被人翻来覆去讨论的寿宁长公主脸上荣辱不惊,甚至平静的近乎冷淡,只听她冷声道了“嘉兴,还不谢圣上赏赐?”

    曲瑶镜闻言,连忙屈膝行礼。

    皇上听见寿宁长公主的声音,迷蒙的双眼骤然清明,看着曲瑶镜脸上轻柔的浅笑,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寿宁。

    他想起来了,寿宁负气出走,因为当年他为了皇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打了她。

    皇上终于将眼神落在寿宁长公主身上,看着她平静中难掩倨傲的神情,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寿宁怎么还不明白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景曜的位置在皇帝下首,当曲瑶镜站起身回话时,分隔男客女座的屏风便再无用处,他只需抬抬头,便能看到她。

    他一直看着曲瑶镜,自是不曾错过皇上看她时那一瞬失神。

    景曜将手中的酒杯搁下,退回皇上身边的赵大伴适时上前,在皇帝耳畔低语。

    皇帝这才点点头,示意曲瑶镜坐下。

    等曲瑶镜退下,他便又召起几位近臣,一番慷慨陈词后,吩咐礼官开宴。

    这边景曜一直半抬着头,等曲瑶镜彻底坐下,再也看不到她,才执着酒壶替自己斟酒。

    一旁的常福俯身近前来,低声提醒道:“殿下,约摸还有半个时辰便是戌时了。”

    景曜无甚反应,但常福知道他听到了,便压下心底的焦虑,退下去。

    宴席一开,歌舞随之而来,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没留多久,与几位重臣释过圣恩后,便起身离去,这下不论是朝臣还是命妇,也都热切的攀谈起来,气氛肉眼可见的热闹。

    寿宁长公主身旁的陇西郡王妃凑身过来,也不避讳曲瑶镜,笑盈盈地问:“郡主快及笄了吧?长公主心里可有人选?”

    她笑得挪榆,让曲瑶镜脸腾的红起来,恨不得将耳朵堵上。

    寿宁长公主未嫁时,曾与陇西郡王妃有些相熟,因此说话也不太避讳,只瞪了她一眼,半真半假的斥她:“关你什么事?你家又无适龄儿郎。”

    郡王妃被嗔了一眼也不怒,仍是笑着说:“我倒想我家有,可惜我那几个是不争气的,便是有也不能害了郡主不是?”

    她们的话音并不低,皇后的坐席也不远,自是听得见,吃了口茶漱口,半道插话问:“长公主可将嘉兴及笄礼的日子定下了?”

    此话一出。宴厅中有一瞬寂静。世人皆知,姑娘家及笄礼过后,便可相看人家,曲瑶镜自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选,暗地里已有人开始接触,却没想到,皇后竟会将此事摆在明面上来。

    寿宁长公主向来是不给皇后面子的,闻言更是冷了脸,扯着嘴角笑了笑:“左不过生辰那几天,倘若定下,定会派人知会娘娘的,娘娘不必如此牵挂。”

    他的言语冲撞,皇后显然并不放在心上,他从不无的放矢,端着酒杯将杯中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略带惋惜的笑道。

    “也好,届时本宫也会在宫中设宴,都是些孩子们,寿宁不妨也让嘉兴进宫来玩一玩,”

    得了皇后暗示的夫人,抢嘴道:“嘉兴郡主这般优秀的贵女,娘娘舍得拱手相让?”

    皇后的眸光在景曜身上一扫而过,惋惜道。

    “嘉兴这般好的姑娘,本宫自是极喜欢的,只可惜太子痴长了嘉兴十岁,若是再小几岁,本宫定是要先下手为强的。”

    这般一唱一和,寿宁长公主的脸都冷下来了,哪有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谈婚论嫁的?

    曲瑶镜的脸也雪白如纸,不绝于耳的议论声让他有些难堪,出于礼数。他无法拂袖离去。脑子一热,倒了杯果酒往嘴里灌。

    寿宁长公主看着她难受的模样,在心底叹了口气,时间竟然过的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十五年便过去了,等到今年中秋。她的女儿便要及笄,及笄,便意味着嫁人。

    寿宁长公主很清楚,曲瑶镜贵为郡主,姿容出挑,家世也好,但凡家中有适龄儿郎的人家都会动心,才回来半月,已有不下十家向曲洹或齐国公府,打听寿宁长公主为曲瑶镜择婿的标准。

    即便寿宁长公主再不情愿,也清楚她终有一日要嫁人,哪怕燕国民风开放。但姑娘家大龄未嫁。总是会惹人诟病的。

    曲瑶镜又有怪疾,不知这辈子还有没痊愈的可能,寿宁长公主不得不提前为她筹谋。

    她眯眼划过四周朝他笑得殷勤的夫人们,深知曲瑶镜的情况嫁不得高门,只得将眼光下放。

    要找一个可以捏在手心揉圆搓扁的,寒门贵子也无妨,最好可以入赘,届时不管曲瑶镜不愿再与他过下去,还是那人有异心,也好拿捏。

    入宫那更是不可能,曲瑶镜性子软善,落在皇后手里只会尸骨无存。

    寿宁长公主蔑着皇后,整个人冷硬如冰:“我与娘娘不同,嘉兴是我的心尖肉,字是舍不得她外嫁的,兴许聘个寒门贵子入赘,也说不定呢。”

    此话一出,方才还蠢蠢欲动的世家夫人们,顿时歇了心思,她曲瑶镜再好,也不配让他们家顶天立地的儿郎入赘的。

    看着景曜失意般灌酒,皇后却笑得畅快,她的目的已然达到。

    她这辈子无法与所爱之人相守,景曜身为皇帝的儿子,又怎么配呢?

    没多久,景曜便起身告退,皇后看着他一脸惺忪醉意,心满意足,颔首应允的同时,也隐晦地朝身后人瞥去一眼。

    等景曜离席,立刻便有人跟在他后面离开。

    曲瑶镜并不知景曜已经离去,她不胜酒力,两杯果酒下肚,便有些上头,自觉闷热难受,便借口更衣出门透气,全然忘了景嫆一会儿要来寻她。

    曲瑶镜怕自己迷路,带上了藏冬,两人七歪八拐的,终是又站到那日的荷塘边,晚风凉爽,吹拂在她滚烫的脸颊上透心凉。

    她在廊椅上坐下,想起宫宴上她们提起的,她的婚事。

    藏冬盼着栏杆给曲瑶镜择来一朵荷。

    曲瑶镜楞楞的接过花。无端想起景曜那日在这儿,背对万顷荷塘拈花而笑的模样。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景曜若不是太子。真真是极好的人选呢。

    转念又一想,梦里那人还无头绪,倘若梦中发生的事无法避免,那也只有身为太子的景曜能够庇护他。

    想着想着,他又高兴起来。寿宁长公主好似并没有将他外嫁的意思。

    招赘?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若爹娘能安然无恙活着的话。

    曲瑶镜正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脑子被酒精冲成一团浆糊,突然,她隐约听见,此起彼伏的蛙鸣声中,传来几声微弱的□□。

    “藏冬……你有没有听见什么?”曲瑶镜颤着声。

    回头便见藏冬脸白得像鬼,同样抖若筛糠:“奴婢听说,这荷塘的花之所以开得这样艳丽,这样好,得施了不少肥。”

    这“肥”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月黑风高,深宫鬼影!

    曲瑶镜顿觉自己四周影影重重满是人影,当即哆哆嗦嗦的爬起来,往奉天殿跑。

    两人如同无头苍蝇,曲瑶镜本就路痴,竟不知自己竟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越走越深。

    突然,她脚步顿住。

    今日端午,天上的白玉盘成了一柳峨眉,并不很亮,因今日宫中开宴席,宫后苑的宫灯点得很亮,可整个燕宫偌大,总有些角落照不见光。

    比如宫后苑最角落的多子石榴园。

    曲瑶镜和藏冬一路冲撞,闯进了那闲少有人踏足的石榴园。

    园子里的石榴花开的极盛。大片大片的红,如鲜血般艳丽。馥郁浓烈的花香,在深夜中如同水袖飞舞的艳鬼。

    那花香仿佛通人性。极力向四周蔓延。试图掩盖园子深处,那刺鼻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曲瑶镜就是误入妖鬼巢穴的无辜人,她仿佛被那香气迷了心智,一步步往石榴园深处走去。

    园子的最中心是一片空地,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幢废旧的宫殿,没有点灯,唯有并不明亮的月光自顶泄下,朦朦胧胧的雾气缠绕,仿佛阴森鬼气。

    破碎不堪的宫殿前站了个人,一身锦袍华服,月华毫不吝啬的洒满他周身,晃眼望去,气质卓然若仙。

    可那九霄仙人的脚边,却有一具尸首横陈。

    那是个女子,她仿佛并未受什么折磨,只是死不瞑目,眼睛瞪得极大,喉间豁开一道口子,应是死了有一阵,本该喷溅的血液只潺潺往外渗着。

    滴答滴答,仿佛有水声。

    原是近前的石榴花,被溅上了鲜血,滴滴往下落。

    浓烈的花香与血腥气交叠,令曲瑶镜几欲做呕,他闹钟一片嗡鸣。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她似乎是撞见了何人杀人灭口。

    曲瑶镜还算有理智。她死死拉着藏冬,两人相互捂着口鼻,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们听命屏住呼吸,试图按原路退回。

    可上天似乎并不眷顾曲瑶镜。

    听见脚下传来嘎吱一声脆响时,曲瑶镜 整个人几乎魂飞魄散,它不受控制的盾住脚步,眼睁睁看着楼前执剑而立的人,转过身来。

    当寒凉的月光照在那副恶鬼相上,曲瑶镜几乎要控制不住尖叫出声,他死死掐住大腿上的嫩肉,几乎将舌尖咬断。

    那杀人凶手也并不真是什么恶鬼。他只是带了半扇獠牙狰狞的恶鬼面具,堪堪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眸。

    那双眼狭长,眼尾自然微挑,琉璃丝的眼珠子里不见丝毫活气。

    明明是个活人。曲瑶镜却止不住的瑟瑟发抖。他死死盯着那双眼睛。整个人只能用惊恐万状来形容。

    他连站都站不稳,连带着藏冬一起跌倒在地。

    凶戾,杀戮,盎然的死意。

    是那个人,是梦里那个人。

    曲瑶镜百分百确定,这就是他,这双眼睛,与景曜一般模样,可景曜的眼睛澄澈透明,一眼能望到底,他的眼底,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是浓稠发黑的血液形成的漩涡。

    就是他。

    怎么办,怎么办!

    曲瑶镜疯了一半在脑中尖叫,实际上,他脸色惨白如鬼,口唇发白,嘴唇打着哆嗦,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腿脚发软,藏冬怎么也拉不起她,颓丧地呜呜哭,却飞蛾扑火般挡在曲瑶镜身前,声嘶力竭道。

    “快跑,您快走。”

    藏冬显然是极聪明的,这般生死境况,她竟然能反应过来不透出曲瑶镜的身份。

    曲瑶镜再次试着爬起,却在触及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时,再次瘫软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拖着沾血的长剑越走越近。

    “你走,去找母亲,任何人是谁找谁都行,让他们来救我!”曲瑶镜奋力推着藏冬,她心知自己对梦里那人的惧怕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再也站不起来,还不如寄希望藏冬能在她死前找人来救她。

    藏冬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更明白,如果曲瑶镜今日死在这里,她护主不力,也不会有好下场,

    她脑子一转,张嘴欲喊,这里离宫道近,说不定有人能听见她们的呼喊呢?

    可藏冬才张开嘴,却仿佛割了喉咙的鸡,只能徒劳的长大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曲瑶镜隐隐听见一声笑,抬起朦胧泪眼看过去,却见那人越走越近,步调却极缓慢,仿佛笃定她们不会逃,也逃不掉,如同逗弄濒死也必死的猎物。

    那声低笑,是在嘲笑她们不自量力。

    看着他越走越近,几乎曲瑶镜彻底绝望了,但她仍想活着,她至今不明白,梦里那人若是喜欢她,却也将她一生囚在琼楼,若不爱他,却又无数次容忍她绝望之下的谋杀。

    她抓着草皮,拼命挪动着往后退,藏冬不顾一切的拉拽着她。

    可那道颀长的阴影终究越来越近,直到彻底笼罩在曲瑶镜头上时,那鲜血淋漓的剑尖也抵上她喉咙。

    他是真想杀她。

    曲瑶镜甚至能感觉到剑尖划破她皮肤时带来的疼痛。

    她下意识闭上双眼,嘶声道:“我是嘉兴郡主,我的母亲寿宁长公主,你不能杀我!”

    此话一出,那逼近的剑尖果然停顿了。

    曲瑶镜猝然睁开眼,用尽全力恶狠狠的瞪他。

    见自己说的话有用,曲瑶镜咬咬牙怀柔道:“我今日若死在这,我爹娘不会放过你,反正你带着面具,我认不得你,你不如放我走,我们权当今日不曾见过。”

    “若日后有任何风声从我口出,你也知我是谁,届时你大可再来取我性命。”

    曲瑶镜才鼓起的希冀,被他长时间的缄默一点点磨净,他的剑尖仍抵在她喉咙,寒凉如同附骨之疽。

    “杀了我,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你不如试试考虑考虑我的话,”曲瑶镜咽了咽口水,补充道。

    她仍强撑着睁眼,在心里暗暗恨想,如果此人还是冥顽不灵,执意要杀她,那她也要做个明白鬼,死死记住他的样子,从地狱杀回来向他索命。

    四周异常静谧,不远处宴席上的觥筹声远远传来,甚至不如曲瑶镜剧烈的呼吸声明显。

    他的眼睛太森冷,没有丝毫梦中的情意绵绵。

    就在曲瑶镜以为,他下一瞬就要挥刀灭口时,脸颊上被轻轻拍了拍。

    曲瑶镜眼睁睁看着他,用剑,拍了拍她的脸,随后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入剑鞘。

    只见他神情自若地冲曲瑶镜笑笑:“原来,你就是寿宁长公主家的小月亮。”

    曲瑶镜听着这个久违的称呼,心跳几乎停止,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死死扣着草皮的手酸痛。

    她甚至有种,终于找到他的解脱感。

    他从袖笼里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弯腰掐住曲瑶镜的脸,一点点擦拭净她脸上的血迹。

    声音异样的低哑:“小月亮说,我戴了面具,你认不得我。”

    “未必,你会知道我的,小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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