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狄

    品酒分三步:观色,闻香,品味。

    观色。举杯齐眉,对光查看,观看酒的色泽。

    日光下,乔知鱼眯着眼睛,举杯细细观察。日光透过杯中酒色,在她莹白的脸上投下一片妖异的暗红。

    这款酒色泽如血,红得令人胆战心惊,让人无端联想起血海深仇的敌人被剖开的心脏的那抹心尖血,或者君主王冠最顶端最奢靡的那颗红宝石。

    罪恶,奢靡,狂热,压抑。

    摇晃酒杯,酒液如丝绸一般滚动,丝毫不沾杯壁。

    闻其香,先是一股清雅的药味,很快,一股浓郁的醇香与酯香席卷而来,经久不散,尾调则是悠悠陈香。

    从这色泽与香气来看,这酒便已经当得上是上上品。如果这是在前世,哪怕是国际酒赛上,也能有它一席之地。

    至于品其味。

    乔知鱼小酌了一口,冰凉的酒液在唇舌中弥散……

    一缕沁着药香的冷风从极远处吹过来,越过万水千山,轻轻扑上她的额头,化作一声清浅的太息。

    前调是葡萄微微的酸。

    极微妙隐晦,像是一无所有的少年人心底那根卑微的刺,稍微一动便牵连出数不尽的不甘,躁动着给这不平的天下埋下不安分的种子,化作山雨欲来的前言。

    下一瞬,生姜与桂皮鼓噪起来,掷地有声,踩响声声鼓点。

    仇雠曾为匹夫谋,生杀不由天子出。

    一朝天地风云变,提剑纵身斩龙足。

    紧接着,茴香、豆蔻、当归,与玫瑰一起弥散,泼天富贵席卷而来。

    雄声赫势掀九州,世界欲动天将浮。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金银铺地,美人横陈,一呼百应,四海称臣!

    九叶赤练花似有似无的异香给这抹奢靡增添强势与妖冶,勾动感官不断的追逐这无尽的带着血气的奢靡狂热冲到最高峰。世间一切求而不得在此刻皆为尘土,九霄明月也唾手可得!

    只可惜,一切镜花水月,转眼成空。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黄粱一梦终须醒,无根无极本归尘。

    陈皮和苦艾,结束了这一盏浓缩的江湖,只留下余韵悠长的微苦……

    乔知鱼睁开双眼,眼中满是震撼。

    这酒,活了!

    所有的酒材高度和谐,所有气息与味道,全都凝成一体,打造出一个有指向的深远意境!像是一台戏,酒的前调中调后调,正对映了开场、高潮、结局;又像是人的一生,历经了少年、盛年、苍颜。娓娓道来,层次分明。

    在被盘活的基础上,它还凝结了一个凝练又明显的主旨,业界将这种现象称为——铸酒魂!

    这酒的酒魂鲜明而霸道——

    猩红的酒液中,那些味道纠缠往复,互相成就,凝成一个它。

    它是权谋的刀,欲望的剑,是对权位不择手段追求的狂热,是无尽的向上攀爬的野心,是高处不胜寒也决不后撤一步的决然,是双手染血也绝不放下王冠的贪婪。

    这种品质的酒,乔知鱼上辈子都只遇到过两次,可以想象,在云川酒节上,它会给酒界带来多大的冲击。

    它注定不是凡品!

    按捺住自己自己激动的内心,乔知鱼准备给这款新酒定名,她在系统上阔绰的码出几个最贴合新酒酒魂的名字:权力的游戏、权势之争、血王冠、王权……

    统统被系统打回。

    理由是——不符合封建时代价值观。的确,这是古代,起这些名字显然是大逆不道的。

    就在取名废乔知鱼无计可施,举着新酒在窗前长吁短叹之际,偶然经过的乔母脱口而出一句,“神仙醉?”

    “啊?”

    “血色酒,这是你阿爹早年酿出来的神仙醉,从未出售,存货极少。在哪里找到的?”乔母走了进来,接过乔知鱼手中的杯盏,细细查看。

    “这是我酿的新酒。”乔知鱼茫然问道,“和爹的神仙醉很像?”

    “颜色倒是相似,可以做到以假乱真,不过,气息大不相同。”乔母摇了摇头,唏嘘道:“也是,那可是他用血参酿出来的,自然不是你这种小打小闹比得上的。”

    乔知鱼敏锐的捕捉到了盲点,“血参不是在这个位面早就绝迹了吗?”

    系统可是卖500积分呢!

    “据说是上京一位贵人所赠。”

    乔知鱼产生了一丝淡淡的疑虑,但这疑虑很快被她新的想法冲散了。

    “那这新酒,我就定名神仙醉吧!”她兴高采烈,“这算不算女承父业?”

    “娘,娘你尝尝,你试试这酒。”

    乔母却只是皱着眉将她推开,“咱们妇道人家,不能饮未开售的酒,否则要招来晦气。”

    “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安分几日!女人酿酒不被酒神爷保佑,没酿臭都是好的,你这酒能好到哪儿去?”

    “难不成你还想去那云川酒节献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十年了,你阿爹都没做成的事情,你还能行……”

    哎,这冷水泼得。

    乔知鱼缓缓闭上了眼睛,做入土为安状。

    她打算等赚了钱,自己另买一处宅子,远远地独居,好保持身心健康……

    “好了,死乞白赖的样子做给谁看。用晚食去!”

    --

    用完晚饭,乔知鱼照例在院子里散步消食。此时天边晚霞还未散去,一轮斜月已经爬上夜空,四周围绕着闪烁的群星。

    有几颗在此时格外地明亮。

    乔知鱼好奇心大起,叫住了管家,“吴伯,你看那几颗……”

    “哎呀少爷,别指!这是大不敬!”吴伯惊慌失措,“那是酒星,上面住着酒神爷。”

    酒星,又名酒旗星。据《晋书·天文志》记载: “轩辕右角南三星曰酒旗,酒官之旗也,主宴飨饮食。”

    酒旗星有三颗,呈“一”字排列,左边最亮的那一颗是酒曲星君风耳大都,中间那一颗是酒圣杜康,末尾最黯淡那颗是酒祖仪狄。

    酒旗三星代表着世间司酒的三位酒神,时人认为酒品的好坏由酒神所操控。天有酒星,地有酒神,所以酿酒人要拜酒星,祭酒神,才能得到神灵的庇佑,酿出好酒。

    “少爷,您最近酿新酒啦?”吴伯话锋一转。

    乔知鱼一惊:“你怎么知道!”

    吴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靠这儿。”

    “您是想参加云川酒节吧。咱们酒户啊,运气最重要,不妨去拜拜酒神庙,酒神爷能送好运。”

    当天晚上,乔知鱼一边默念封建迷信要不得,一边却失眠到半夜。辗转反侧间,脑袋里思绪纷乱如麻。

    “万一这古代人审酒品味和我不一样怎么办?”

    躺在床上,她直愣愣的睁开双眼。

    “神仙醉的酒魂霸道,万一有人觉得这酒意暗含谋反之心怎么办?”

    过了会儿,她又安慰自己,“不至于不至于,一杯酒而已,一千人饮有一千种解读。睡了睡了……”

    安详地闭上了双目。

    片刻后……

    “要是没人喜欢它怎么办?”

    没人喜欢神仙醉,它就无法在云川酒节崭露头角,就没法卖钱,就没有积分……就没法回家,就只能在这古代……发烂发臭。

    眼睛瞪得像铜铃!

    第二天早上,被忐忑不安折磨了一晚的乔知鱼决定入乡随俗,去拜拜酒神,好歹能寻求一些精神上面的安慰。

    酒神庙在城西,这几日酒节即将开始,庙前人流如织,一大清早便香火鼎盛,空气中有烟油檀香的味道。

    在庙祝那儿投了一贯香油钱,获得了三根竹香,乔知鱼随手将其插在正殿前的香炉里。

    正殿正中央供奉着酒圣杜康,左手拈须,右手托瓶,塑像高大,穿金戴银,端得是气派无比。

    酒圣左边的是酒曲星君风耳大都,他双耳硕大,怒目圆睁,传说他掌管世间所有酒的酿造,连猴子酿的酒也能管。

    而杜康左边那位,乔知鱼属实没想到,竟然是财神。

    仔细想来也是,酤酒人酝酒都是要卖酒赚钱的,拜酒神拜到最后可不就是拜财神嘛。酒越好,财越多,财广进,酒越香……

    “你们还讲不讲道理!”

    突然,酒神庙前像是发生了什么,渐渐喧闹起来。

    乔知鱼转过身去,看到庙前已经围了一群人。

    “其他的庙我都能进,怎么就你们酒神庙进不得?看我们外来商户好欺负是吧!”一锦衣女子对着庙祝大声怒斥。

    她的丈夫在一旁手足无措,“娘子,娘子小点声,我们不拜这个庙就是了。”

    “凭什么?老娘偏要进!”

    庙祝无奈道:“善人,拜酒神不能带女眷,这是规矩。”

    “什么破规矩,大家来评评理,有这规矩吗!”

    周围围了一小圈看热闹的百姓,此时其中有人说了一句,“妹儿啊,他真没诓人,是有这规矩在的。”

    “对啊。”

    其他人纷纷附和。

    “咱酤酒业,和其他业不一样,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这个‘人’,得是男人。女人身上有晦气,那酿酒的时候如果酒坛子被女人摸过,酒要么酸,要么臭。这酒神庙,女人进不得。”

    “放你娘的屁!要娶妻生子的时候怎么不说晦气,要洗衣做饭的时候怎么不说晦气,我今儿就是要进去怎么地了!”

    女子刚准备撸袖子冲上来,就被她丈夫从后面抱住。

    “哎呀走吧,还嫌不够丢人。”

    两人拉拉扯扯,骂骂咧咧的走远了。

    闹剧散场。

    乔知鱼转过身来,重新审视这正殿的神灵。

    半晌,她自嘲一笑。

    原来这神仙,不保佑女人。

    盖因为云川酒业,自始至终没有过女人的立足之地。

    乔母说过的那些话在她耳边回响起来: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都死了……”

    “女人当家,墙倒屋塌,本来也没对你抱什么希望……”

    “女人酿酒不被酒神爷保佑,没酿臭都是好的!”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这种悲剧,难道将落到她的头上。

    她是不是来错了?

    她长叹一口气,迈步走向后门。

    本来来这里拜神,是想讨个好兆头,能有点心里安慰,现在反而让她怀疑起自己最初的选择。

    走廊狭长闭塞,漆黑无光,像极了她目前的职业前景。

    她心情不佳,埋头一阵走,结果越走越暗,竟然怎么都走不到头。

    奇了怪了,鬼打墙不成?

    不会因为她是女扮男装进庙,酒神显灵来整她吧!

    什么神啊这是,这格局也太低了!

    “你在这儿转三圈了。”

    黑暗中,有人突然出声。

    “谁?”乔知鱼被吓一大跳。

    头顶燃起一点烛火,缓缓映出半壁神像,以及踩在木架上的蓝衣男子。

    “塑工。”他举着手中彩笔,言简意赅,“神像破了,在下补补。”

    “阁下在那儿转什么?”

    “我……到处拜拜。”

    这也太尴尬了,怎么在庙里还能迷路。

    “喔?少见。来偏殿拜的人可不多。”

    又一支烛被点亮,橘黄的烛光照亮了整间偏殿,殿中央那尊神像便显得格外高大。

    烟轻丽服,雪莹修容。纤眉范月,高髻凌风。

    乔知鱼瞳孔微微一震,它是一位……女神。

    在女眷止入的酒神庙的偏殿,竟然供奉着一位女神。

    “这是仪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从木架上下来,他施施然从神台后走出,抖了抖身上的灰。

    “微禹吾其鱼,微狄吾其囚。吾评仪狄功,端与神禹牟。”

    “相传上古时期,酒曲星君风耳大都将酿酒之术授予仪狄,仪狄受天之命,成为世上第一位酒师,因此,她又被称为酒祖。古语云,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成于仪狄。仪狄之功,可比禹皇。杜康与她相比,也只能算作晚辈。”

    仪狄是女人?

    酒祖,竟然是女人?

    世上第一位酒师,第一个酿酒的人,是女人!

    惊讶之余,乔知鱼后知后觉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

    既然酒祖都是女人,凭什么说女人晦气,凭什么说女人的手摸到酒坛子都会酿酸酿臭?

    凭什么说女人酿酒不受酒神保佑,凭什么酒神庙要女眷止步!

    既然仪狄才是前辈,凭什么杜康在正殿主位高高在上,酒祖在破败偏殿无人造访?

    天上的三颗酒星一字排列,凭什么名为风耳大都和杜康的那颗就闪烁明亮,名为仪狄的那颗就黯淡无光?

    “庙祝有事找,在下先走了,阁下请便。”

    男子悄然告退,独留乔知鱼一人在偏殿之中。

    酺有新糟醊有醨,杜康桥上客题诗。

    最怜苦相身为女,千载曾无仪狄祠。①

    她在烛火摇曳的背景中站立,仰视那高髻凌风的神祇。长达一刻钟的时间,谁也不知道她想了什么,只看到她的那双眼眸倒映烛光,如天上星辰那般闪耀。

    那天的最后,她走回前殿香炉前,在庙祝和所有信众惊异的眼神中,一把拔出了自己给杜康上的竹香。

    那三支竹香,最后插在了昏暗寂寥的偏殿,那个被世人遗忘的女酒神面前。

    当灯烛燃尽,偏殿再次陷入黑暗,三点星星之火,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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