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祸

    房中氤氲着苦涩的腥浓,叶清眠呓语着醒来,刺鼻的味道侵入大脑,逼迫着她清醒。

    转身披上薄衫,她赤着脚下床探看。冰凉的地面刺得她心头一颤,却依旧毫不顾忌地继续前行。

    厅中,侍女白芷手执蒲扇,坐在风炉前仔细熬药。

    热气笼罩难免有些晕眩,叶清眠闻着味道,难受地咳出声来。

    “小姐,你怎么没穿鞋就出来了?”

    闻声,白芷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得面色阵红,忙拉过她的手为她取暖。

    叫来的小丫头进进出出几趟,抱来了大堆御寒之物,将她围得严严实实,不让一丝冷风吹到。

    叶清眠靠在贵妃榻上,忽而想起前世,自己死前,竟唯有白芷在身边尽心侍候。

    风雪入窗,那时的白芷彻夜倚靠在窗边,为她挡住那猛烈而来的冬,直到感染风寒,在她咽气的前夕,先一步而去。

    药味苦涩难忍,她还是全咽了下去,白芷微怔,没明白小姐今日为何不叫嚷难哄,却依旧从小食盒中取出一颗蜜饯。

    甜蜜的味道自舌尖散开,叶清眠看着她弥漫在烟雾中的忙碌身影,暗下决心要防患于未然。

    午饭过后。叶清眠从库房里将兄长送她的上好易水砚翻出来,又找了几本古籍画册,提上母亲差人送来的点心,去往竹苑。

    玉沉渊开门见到她时有些意外,原以为,她昨日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来了。

    她俏皮地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裹,勾唇笑道:“玉公子,我又来叨扰啦 。”

    一袭浅粉色薄袄衬得她肤白胜雪,灵动可人,她单手略微提着裙摆往里张望,令他难以拒绝。

    玉沉渊轻抿着唇,自上而下看了她一遍,侧过身给她让路。

    她轻车熟路地朝书房走去,今日她似乎格外开心,绵柔的薄雪上留下一串轻快的脚印。偶有飘落的竹叶,轻轻顺着她的裙摆回旋,才落在地上。

    瞥见案桌上堆起一小摞的物件,他不禁疑惑道:“叶小姐,送我这些东西,是何用意。”

    “自是答谢玉公子昨日的恩情。”叶清眠自顾走到窗前矮塌坐下,眨了眨眼,毫不迟疑。

    他垂眸思忖片刻,一双深邃的眼忽而对上她:“既如此,在下便收下这份谢礼,叶小姐也尽快离开吧。”

    他面无表情地作了个揖,语气冷得像寒冬冰河间刺骨的雪水,毫无商量的余地。

    “为何?”

    叶清眠不由得蹙起眉心,停下了手中把玩茶杯的动作,心中不解他的冷漠究竟为何而来,分明昨日还好好的。

    玉沉渊沉默不语。

    她沉吟片刻,抬眸看他,“你是嫌我在这儿打扰你吗?”

    叶清眠偏着头,想尽量看懂他脸上的神情,他却一直默不作声,像看陌生人般冷着脸。肩膀微微垮下一个弧度,叶清眠泄了气,这男人的心思也太难猜了吧。

    玉沉渊淡然观察她的举动,心中颇有些疑云。

    昨日,她湿了衣裙,竟在偌大的府中意外找上偏僻的竹苑。一连两日上门,言语行为不同寻常,如今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一个豪门勋贵大小姐,整日邀宴聚首,混迹琼楼。如今,却跑来僻静无人处,当真耐人寻味……

    可不论是什么缘由,都与他无关。

    玉沉渊收回视线,冷冷开口:“在下身无可取之处,叶小姐此刻待在我的院中,若传扬出去,恐玷污小姐名声。”

    察觉到他言语中的疏离,叶清眠略微一怔,这理由听着倒是毫无破绽。

    可他却是在为自己操这份心,与其说是操心,倒不如说,他对她本就没个好印象,叶清眠可是玉京城中出了名的风流小姐。

    昨日,机缘巧合下,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她这纨绔小姐的名头,是挡也挡不住,就连他这僻静的竹苑,都能传进风声。

    就为这个虚名,叶清眠还受过母亲不少教育。

    可这头衔事实上是空穴来风。她不过是喜欢与姐妹们混迹瓦肆,看戏听曲,从未做过什么出格举动,却被人传扬得有鼻子有眼,她也是受了不少平白冤枉。

    而今,她一连两日到玉沉渊院中,他莫非以为是被她这个花花小姐,给看上了吧。

    想到此处,叶清眠抬眼去看他。

    果然!是满眼戒备。

    叶清眠无奈扶额浅叹一口气,都她怪前世太过嚣张,留下了一堆坏名声,此刻,就算补天,怕也无济于事。

    她摆在竹席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裙边,为了活下去,她必须拉拢玉沉渊。

    正中的香龛烟雾徐徐,叶清眠的眸中,不自觉染上一层水雾,她缓缓抬头,对上他清冷的神色。

    “玉公子,许是你心中对我有些成见,我从前不懂事,难免沾了些虚妄名声,”她有意放软了声音,面上带着委屈,“可我一直乖乖听兄长教诲,兄长敬玉公子人品贵重,故而,我才来结识公子,可不想……”

    她的语调愈发哽咽,湿漉漉的双眸泛起红意,垂眸间,一颗泪珠径自滑落,叫人好不怜爱。

    她本就长得肤白貌美,一颦一笑皆可动人心。玉沉渊不由得晃了神,冰冷的神色软下几分。

    蜿蜒的浮烟一不小心,被和风吹偏了路径,画坠一上一下摇晃着,与墙面轻碰出叮叮的清吟。

    —

    “砰”

    门槛被撞击出沉痛的闷响。

    二人循声看去,白芷面色涨红,咬牙忍着,跌跌撞撞地跑进,裹挟而来的热气令人心头一紧。

    “小、小姐,正厅来了个人,老爷夫人喊你快过去。”她没来得及喘气,便哑着声音告知她,眼中的惊惶不减分毫。

    究竟是什么让她惊慌至此,叶清眠蹙眉思量,忽而心跳骤停,尽力摒着气息问:“是谁?”

    “一个女子。”

    !?

    叶清眠眸色紧缩,那张双眼含泪的脸霎时在脑中浮现、放大,挥之不去,有如晴天霹雳。

    她尽力稳着情绪回忆,惊觉不对,那人进府分明是在半个月后,为何此时竟提前了这么多。

    她按不住心头的剧烈,也理不透纷乱的思绪。刚将脚放在地上,便毫无预兆地栽下去。

    幸好被玉沉渊一把扶住。

    见她神思恍惚,险些摔倒,白芷忙将她拉回身边,稳稳护住。

    叶清眠没再开口,强撑着精神离开竹苑。

    刚要跨门进入,她停住了脚步。

    抬眼看了那抹背影,白衣素缟,连雨后打落的梨花都不似她纤瘦憔悴,可怜至极。

    刚一露面,就被逮个正着。

    厅中,两侧的八把麒麟首太师椅上整齐坐满了人,视线汇聚一处,如冷刃般刺向她。

    身体直发颤,叶清眠脸色煞白,僵着手提起裙摆进门,每一步都像踩在带刺的刀尖上。

    似有若无的抽泣声,虽听上去绵软,却似实质暗藏锋芒。

    前世,她便是在这无害的眼泪下,一次次委曲求全,百口莫辩,而后被丢弃,万劫不复。

    她忍着双眼的滞涩和酸胀,一步步靠近那个身影,虽是背对着,可那张脸早已刻入骨髓。

    在距女子后方两步,她停住了脚步,一如往常那般给爹娘行礼:“眠儿见过爹娘。”

    侯夫人谭月娥哭得伤怀,她虚弱地捏着绢帕捂住心口,两眼从未离开女子一瞬。

    叶清眠故作不知地看了看四周,迷茫无措,满眼担忧地抚上她的手臂,“娘,发生了何事,您为何如此伤心?”

    没等到回答,脖颈处便猛然紧收,她被拽着领口往后拖,还没恢复呼吸,就又被推到了,肘部硬生生磕上地面。

    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见小姐受伤白芷急红了眼,哭着上来挡在她前面,却不想结结实实地挨了对方一个巴掌。

    “叶清眠!你就是个不知哪来的孽|种,还白白受了侯府十六年恩惠,”赵氏勾着唇角咬牙呵斥,眼中全是鄙夷不屑,“如今叶家真正的小姐回来了,你个欺世盗名的小野|种就等着下狱吧。”

    这话与前世一样,分毫不差。

    可前世她与赵氏顶嘴了,随之而来的是砸在她脸上的绣帕,以及不堪入耳的谩骂。

    而今,她不会再怎么做。

    叶清眠捂着撞伤的手臂满脸委屈,她撇着小嘴质问:“二叔母,我从未得罪过你,你为何要这般羞辱我?”

    “我羞辱你?”赵氏扫了她一眼,掐着尖细的嗓音嘲讽,“就你这名声用得着我来羞辱?早就觉得你这顽劣性子不像是本家人,如今还真是从哪个山野旮旯里跑出来下|贱|胚子。”

    “住口!”

    赵氏吓得浑身一抖,一阵低沉浑厚的嗓音严肃喝止了她。

    侯爷叶世英严虽已年愈古稀,却依旧英气卓然,仪表不凡。就算叶清眠身份有异,那也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绝不容忍旁人随意践踏。

    赵氏被噎的面红耳赤,她刚想争辩,地上的白衣女子便伸出软若无骨的手,畏生生拉住了叶世英的袍边。

    “父亲,您别动怒,”她的声音娇弱得发抖,仿佛一碰便会破碎,“都是绾绾的错,惹得你们不得安宁。”

    叶世英敛去怒意,放缓了声音:“孩子,你认祖归宗本就是人之常情,若不是你今日上门,我竟不知自己的女儿在外流落多年,如今你回来了,亏欠你的一切我都会尽力补偿。”

    听到这,叶绾绾泪雨连连。

    跪在叶绾绾身后的奶娘刘嬷嬷也高兴她能顺利认祖归宗,她殷切地喊着自己的新主家,对他们哭诉多年来骨肉分离的痛楚,引得众人泪流满面。

    刘嬷嬷眼角的余光一直停留在叶清眠身上,心中憎恶。

    要不是有她这个冒牌货,说不定绾绾能更早几年认祖归宗,她也不必跟着白吃这么多年苦头。

    便掉转枪头,做一副怕被人欺的模样瞥了一眼叶清眠,含糊其辞道:“侯爷,绾绾如今总算是有爹娘疼了,她在苍州时便时刻做小伏低,任人欺凌,老奴不想看到她再受挫磨。”

    “可老奴听闻,那位清眠小姐是个骄横不容人的刁钻主儿,老奴担心我家小姐会被她记恨上,又招来祸端。”

    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又被吸引到叶清眠身上。

    “这话说的没错啊,她本就是个不着调的,如今真小姐回来了,她心中能没有怒气?只怕此刻,早都估摸着如何给人使绊子了。”

    “她本就不是我叶家女儿,如今不报官发落她都算好的了,实在没必要再留在家中,随便给些银两打发走算了,省得沾染些坏风气。”

    ……

    叶家的亲戚妯娌们神情傲慢,毫不留情地数落她,如今,叶清眠没了侯府千金小姐的身份傍身,任谁都能踩她两脚。

    叶清眠黯然跪在地上,低着头没有作声。

    刘嬷嬷见此法凑效,眼珠一转,俯首哀求道:“老奴实在是忧心小姐安危,请侯爷怜惜,帮帮我家小姐。”

    叶世英与谭月娥对望一眼,难下决心。

    亲女儿刚刚认回,自是要百般呵护,细心弥补;可叶清眠也是他们捧在手心,千宠万爱养大的,哪能说断就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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