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烽有些庆幸，今晚不用再回到那张冰冷的、嘎吱乱叫的折叠床上去了——康兰慷慨地在附近最好的酒店给他们开了几间客房。不算豪华，但整洁干净，还有个按摩大浴缸。

    苏寻烽泡了个久违的澡，钻进柔软服帖的被子里。

    康兰的父亲，埃里克·塞尔维洛，本身就年事已高，更是自上次重伤手术之后，安装着辅助泵血装置以维持心脏健康。

    照他们的说法，苏寻烽只需要对埃里克那心脏边的小玩意儿做些小手脚，顺带阻止生命监测器进行报警即可——

    “对你来说，也许就像遥控一辆小玩具车一样那么简单。”小刀如此说。

    当苏寻烽提出要先拿到一笔钱时，康兰爽快地答应了。苏寻烽并不觉得奇怪——康兰亲身体会过苏寻烽的厉害之处。尽管两次都更像是苏寻烽情急之下制造出的意外，但康兰并不知情。

    掌控自己的未来和生死都并不轻松，更何况是别人的。即便苏寻烽仅靠动动脑子便遥控关掉了房间的灯，拉上了电动窗帘，也没能让他恢复多少信心。

    他这一晚依旧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他便匆匆起来，在小刀的要求下穿上了当地人的服装——一套米黄色带花纹的束身长袍。

    “防风沙，防日晒，”小刀递给苏寻烽一个丑陋软塌的头罩，“还能防止被别人认出来。”

    “你不和我一起去？”苏寻烽扯着令他不舒服的领口问。

    小刀一边往背包里塞压扁的药盒和揉成球的脏袜子，一边回答：“托你的福，既然钱到手了，我当务之急是先去趟帮里，把之前的事情处理完，再回来给丁珏做手术……”

    “确实，”苏寻烽扎紧后脑勺的束带，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皱巴巴的大蛾子，“丁珏更要紧些，而且我这边也用不到那么多人……”

    “别紧张，就按说好的来……别的康兰会帮你安排好，相信你自己，你也很厉害……”

    小刀背起包，朝苏寻烽竖起两根大拇指给他打气，最后消失在门外。

    除了又一张崭新的智卡，苏寻烽并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他在床尾干坐了三分钟，适应了防沙头罩的闷热和模糊的视野后，离开了酒店。

    他并没有期望康兰会安排他乘坐私人空艇回星启，毕竟那太高调了。他从脏兮兮的公交车换乘到一辆剧烈颠簸的旅游大巴，康兰曾表示他会请几个飞狐帮的人暗中护送，但他们一整车人都穿得像变异飞蛾，苏寻烽压根认不出来谁是谁。

    “我去参加我妹的毕业典礼，你呢？去星启干啥？”

    “别提了，我姑妈吃了阿奇妙植那个最近大火的抗衰除皱莓果，长了满头包，进了医院……”

    苏寻烽前排的那些人在以最大音量聊着天；他邻座的人一路都在捏着橡皮管喝酒，时不时往塑料袋里吐得稀里哗啦；还有一个人把怀里的帆布包抱得紧紧的，拉链缝隙中冒出一缕缕令人不安的白烟。

    苏寻烽透过车窗上的游戏盔镜和“七天妈不认”减肥药物广告往外望去，一路下来，泛黄而污浊的天空逐渐褪成了灰白，几排低矮的树木从窗外掠过，最终和夕阳一起消失在了高大的建筑之后。

    重返这片钢筋霓虹之境，并没能让他感觉亲切。

    车子减速，乘客们纷纷起身涌向车头。苏寻烽仍稳坐在座位上，车尾的一人——同样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在他边上停了下来。

    “嘿，”此人锤了两下胸口，悄声道，“我，白鬼。”

    他短暂地撩起头罩，展现出其颈后的银色飞狐帮文身，朝苏寻烽招了招手。

    苏寻烽心领神会，跟着白鬼下了车。但他顿觉不妙——有数个身穿警方制服的人正守在出站口，盘问着最先下车的几名乘客。

    “里面是什么？”

    “液氮，泡着我的鼻吱。”

    车上那名抱着冒烟帆布包之人，朝着其中一名警察掀开防沙头罩的一角，口齿不清地嚷嚷着：“警獾，您瞧瞧……它掉了！上个星期幼才刚做的蒙辣丽莎美鼻！发了我饿十万呢……”

    苏寻烽好奇想瞧瞧那人的正脸，但那名警察的目光转了过来。

    “快走。”

    白鬼用只有苏寻烽能听见的音量催促着，推着苏寻烽往另一边出口赶去，而那名警察也跟了上来。

    “哎呦呕——”

    苏寻烽快速地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先前同苏寻烽邻座的乘客和那名警察迎头相撞，塑料袋里散发着浓烈酒酸味的呕吐物哗啦啦地顺着警察的裤腿和靴子淌了一地。

    趁着警察们应付一地秽物的空隙，苏寻烽快速离开了车站。他钻进一辆等候他的厢型车，问道：“刚刚那个是你们安排的人？”

    “大家都长一个样，我也不能确定，”白鬼摘下头罩，拉上车门，“没准是三斗。”

    “不会是他。”车内一头红发的女子开口道。

    同白鬼一样，她先前也与苏寻烽见过一面。只是那时他们二人正一起候在瑟维洛大楼底下，准备着收苏寻烽的尸。而她此刻仅化着淡妆，穿着一身类似白色大褂的束腰制服，左胸处还印着“SDEMA”。

    “三斗是行李箱塞满冷冻鸡的那个。而且你忘了？他酒精过敏。”

    车子开动。女子说着，抛给苏寻烽一个软绵绵的大包裹，里面装着另一套衣物。

    “叫我阿赤吧。”她戴上口罩，将红发盘扎在护士帽下，“你们都赶紧换上，万一咱们路上被查——皮蛋！你也不例外。”她扭头朝车厢角落嚷嚷道。

    苏寻烽还以为她在叫什么宠物，这才发现这名字属于角落里的那名男子。

    皮蛋面相粗厚，个子才到苏寻烽肚脐眼，肌肉却发达得像黑猩猩。他藏好手中的几乎与之等高的枪，极不情愿地披上拖了地的白大褂，喃喃道：“我换不换有什么区别，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冒充的……”

    苏寻烽觉得皮蛋说得很是没错。

    “所以，真就你小子一个人去干这事儿？”白鬼换上了SDEMA的护工服，看着苏寻烽的眼神充满了怀疑。

    苏寻烽给自己戴上一副假眼镜，耸了耸肩。

    “虽然我也搞不明白，但康兰是这么说的没错，”阿赤说，“我们只需要帮这小子混进去，其他的不用我们插手，人多会吸引不必要的关注的。”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康兰的……呃，真实身份？”苏寻烽试图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

    “凯尔他老哥嘛。”皮蛋随意地回答道，就好像苏寻烽问的只是天气。

    阿赤瞪了皮蛋一眼。

    “拜托，他既然这么问了，那肯定是知情的，对不？”皮蛋朝苏寻烽摊开手。

    苏寻烽犹豫了几秒，追问道：“那凯尔他人现在在哪儿呢？”

    这次没人回答他。

    大约三十分钟后，车子停了下来，车头方向传来了司机的说话声。

    “我们是SDEMA的，前几天来给塞尔维洛先生做过例行检查……对……是这样，我们忘拿走了一批医疗设备……这是身份证件，还有通行许可……”

    片刻之后，厢型车的尾门被拉开了。两名身着捍卫者安防制服的人站在外头，目光从苏寻烽他们几人的脸，还有各自白大褂胸口处印着的“SDEMA”上扫过。

    那二人的目光在皮蛋身上多停留了几秒，他们对视了一眼，重新关上了车门。车再次发动了。

    “还挺顺利，看来你多少有几分医护人员的气质。”阿赤笑道。

    “是啊，我妈会开心的。”皮蛋不耐烦地扯掉了医护面罩。

    几分钟后，车子在瑟维洛大厦的地下车库停了下来。

    “真不给他带把枪？”皮蛋看着苏寻烽有些僵硬地钻出车门，说道。

    “说了多少次了，他不能，也不需要——”阿赤转而向苏寻烽嘱咐道，“我们会停在最角落那个车位，完事后回来找我们就成。如果我们不在那，只能说明这里来了几个桶佬。”

    “或者你十一点半之前还没回来，”皮蛋插话道，“今天米力芙炸鸡半价呢，我得——”

    阿赤又瞪了皮蛋一眼。

    “祝你好运。”白鬼朝苏寻烽点了点头，关上了车门。

    瑟维洛大厦一共三十八层，最顶部的两层都属于塞尔维洛家的私人住所。据康兰所说，他继任父亲的职位更多的是出于董事会的要求，但实际上埃里克仍然掌控着绝对的权力。而工作日，他的父亲总是会待在公司里的。

    电梯在上行过程中停了能有十几次，瑟维洛的员工，或买家或者别的什么人在苏寻烽身边进进出出，惹得他反复检查自己的口罩和眼镜有没有戴好。

    最后，电梯只剩下他一个人，在第三十六层停了下来。这一层几乎没有多少加班的员工，更多的空间被用来展示瑟维洛停产的旧款样车以及发展历程。

    苏寻烽漫无目的地走了走，他假装对某一辆蓝白色涂装的彗闪S7跑车的样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实则是在尝试搜寻到那一辆埃里克体内的“小玩具车”。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进展并不顺利。他感觉有大量的信息砂砾在他脑海中飘飞，制造出恼人的耳鸣。

    好在他并不赶时间。他在展示厅内找了一个沙发，坐了下来。

    他摘下口罩，做了几次深呼吸。如果丁珏也在就好了。他想。或者有个“芝麻”，他会轻松得多……

    他盯着墙面底部，车轮胎和一棵银色盆栽间的网络接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去试试。那会不会太傻了？

    苏寻烽突然余光瞥见——有个人正在不远处的一辆样车后边盯着他看。

    是查尔斯·帕丁森。他意识到苏寻烽也发现到了他，顿了一两秒，微笑着朝苏寻烽走了过来。

    “嗨。”苏寻烽抬了抬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久不见……眼镜不错，”查尔斯说着，目光又落到了苏寻烽的左胸，“你今天怎么会来这儿？”

    “我来……办点私事，顺便看看车，”苏寻烽连忙偏了偏身子，转移话题，“那个……你没跟着你老板？凯尔？”

    “他挺忙的，还老是玩失踪，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夫人。”查尔斯夸张地两掌一拍，“抱歉，我的疏忽，还没给你倒茶呢！”

    “不用——”

    苏寻烽还没来得及阻止，查尔斯已经快步走开了。

    在这儿久留也许不太明智，苏寻烽决定再做最后几次尝试。他闭上眼，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一呼一吸上。

    他逐渐筛除那些在他脑海间的微小砂砾，辨认出了那一颗微小的光点。

    它很特殊，似乎具有生命一般闪烁着，跳动着……快了，他就快抓住它了……

    他的脖子后面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就像是被一只技艺蹩脚的蚊子叮了一口。随之而来的眩晕和无力将他强行拉回现实，他颤颤巍巍地从沙发上撑起身来，回头看见了查尔斯——

    查尔斯去取的不是茶水。他的手里捏着一把苏寻烽眼熟的枪，一把穹盾安保的麻醉射枪。

    苏寻烽愣愣地摸向颈后，拔下一颗小巧的银色圆柱体。

    “你……”

    苏寻烽的舌头发麻，他试图逃离，但脚下一软，跪趴在了沙发边。

    查尔斯对于速眠宝没有让苏寻烽立刻昏厥表示出短暂的惊讶。他绕上前来，将苏寻烽的双臂反扣在腰后。

    “查尔斯，你为……为什么要……”

    “我从以前穹盾的同事嘴里知道了一些事情。抱歉，你捅出那么大篓子，现在又冒充SDEMA的人出现在这里，我不得为夫人他们的安危……”

    苏寻烽想要挣脱查尔斯的控制，但地心引力却像万斤铁链一般牢牢地牵缚住了他的全身。查尔斯的声音也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就像是从隧道尽头传来的。

    他耳边回荡起愈发繁杂的回声。他努力睁开灌了铅似的眼皮，看见几双漆黑的靴子模糊地朝他飘近，紧接而来的，是手腕上锁住他的那一阵沉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