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寻烽问出那句话之后，尖锥便莫名变得冷淡寡言起来。苏寻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触及了对方的雷区，因此也没再继续追问。

    在这之后的两天里，他多数时间都在那个无窗的职工宿舍内睡觉、发呆，做噩梦。或者玩一个他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桌游——他分别扮演两个不同的玩家，目标是先将假想的对手的塑料小人送上绞刑架。

    在他又一次打败自己后，他玩腻了。他来到空荡的食堂，从纸箱里捞出一个蘑菇杂蔬汤罐头，一个真空包装的、口味印刷模糊的饭团——以及一台收音机，挑了张积灰较薄的餐桌坐了下来。

    收音机也许是尖锥刚放进箱子里的，因为他吃午饭时它还不在那儿。苏寻烽研究了好一会才摸清楚它的使用方法——毕竟这是除了战争地区，只有在中古店或复古派对才能接触到的东西。

    他调整收音机上的旋钮，扬声器里传来了一小段《月下旅者》的旋律，接下来是不知道哪个城市的晚高峰交通状况。最后，它终于播出了几段苏寻烽在意的新闻。

    “……失踪的赤马雕像头部在穆萨河谷被当地居民发现……最后一架失踪的空艇于昨晚自行返回柽柳区中央空行坞，但该空艇驾驶员处于昏迷状态，已被送往医院救治……”

    “……著名歌坛巨星罗比娜·芬迪今日照常参与《你就是天籁之星》节目录制。据悉，她并未因当日之事受伤，但面对媒体的追问，她并没有透露更详尽的内容。”

    “‘谢谢宝贝们的关心，但我没那么胆小脆弱……空艇原封不动把我送回了出发地的空行坞，我知道的事并不比大家多，后面的事我也是看新闻才知道的，希望你们去问警方或者星穹……新专辑？嗯，我只能说不会让宝贝们等得太久……’”

    “某位员工接受采访称，当日星穹集团总部内部也曾遭受不法分子入侵……”

    “‘呃我也是听说的，我们公司的员工，和新城那边□□的人有什么关系……目的？大概也是窃取公司机密什么的吧，前不久不是刚有一个女的被定罪……’”

    “星穹集团表示仍在联合警方进行调查，并希望将此事定性为恐怖袭击。然而结合发生在一个月前的星轮桥事故，有部分民众认为，这或许是一起矛头直指星穹的示威行动……”

    喝完最后一口冰冷的汤没能让苏寻烽感觉好受些。一开始，他还担心苏云檄和丁珏，想着回家，又担心自己的工作能不能保住。而现在，他却只能纠结是否该接受自己的新身份——袭击星穹总部的恐怖分子。

    想到这里，苏寻烽把空罐头掐成不规则的一团，用力丢到远处的尘埃里，发出一声闷响。

    “哟，怎么了，发这么大火？”钢棱的声音从苏寻烽身后不远处传来。

    “……我不喜欢。”苏寻烽头也不回地说。

    “真遗憾，”钢棱扯下半截机车皮衣拉链，走到纸箱边从中拿起一个汤罐头，“我以为你会喜欢的，这些都是我常买的口味——”

    “我不喜欢我现在的处境！”苏寻烽大声说道，“先是冒着生命危险，白白忙活了一场！这两天又是没智卡，没网络，无聊透顶，无所事事……而你是我来这儿之后见到的第二位会说话的活人，至于第一位……一个神秘大姐，好像她再跟我多说几句话，我就会突然发疯把她头巾扯掉似的！”

    钢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吧，她现在比脑子烧坏前要好相处些——我是说，”他用手指抹了把隔壁餐桌上的灰，又盯着发黑的指尖皱了皱眉头，似是放弃了坐上桌面的念头，“我来就是想带你出去走走。”

    “现在？去哪？”

    “不远，边上有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镇。不过那儿卖的核桃饼很好吃。”

    “哼，行啊，去逛逛。想必有本头号恐怖分子的大驾光临，那地方迟早会出名……”

    苏寻烽跟着钢棱，发了半路牢骚。直到他看见厂房门厅外那辆笼罩在金黄色灯光中的摩托车时，他的心情才有所好转。

    这辆摩托车从侧面看呈椭球型，通体灰蓝，覆盖前方和顶部的透明护罩看样子是用来抵挡强风和沙暴的。

    “从一个本地的朋友那儿借的，”钢棱笑着拍了拍车座椅，“上来吧。怎么样，后座高度合适么？行——”

    二人上了路。黑暗中，奇形怪状的废旧厂房在车灯前跃动。不知道过了几个弯，苏寻烽才看见亮着灯的城镇街道。

    没过多久，钢棱在一家没有招牌的咖啡餐厅门口停了下来。苏寻烽摘下令他呼吸不畅的头盔，吸进的一口浑浊空气又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几位？”一名戴着口罩的女侍者掀起门口的防尘帘，问道。

    钢棱说：“我们有位置——”

    墙面上挂着灰扑扑的塑料植物和过时的红色帷幔，店铺面积不大，人也不多。苏寻烽顺着钢棱探头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远处卡座中的那名棕发白肤的男子——康兰。

    康兰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尖锐的目光紧随。

    “嘿，你们来了，还挺快嘛，”小刀的穿着比以往更加整齐，他从卡座椅背后探出头，起身展开手臂迎接二人，又问关切地苏寻烽，“你身体感觉如何——”

    “你——他怎么会来这里。”苏寻烽打断了小刀。

    “所以……他不知道？你们没和他说？”康兰开口道。他穿着朴素的深色外套，外貌依旧和他的弟弟凯尔一般无二。

    “噢，他大概是水土不服，一开始有点闹情绪，我又听说你们俩以前有过几次小摩擦……”钢棱耸了耸肩，把苏寻烽按进卡座里，“谈生意我不擅长，咖啡也会让我失眠……听说这里偷车贼不少，我最好还是去外面看着，你们聊。”

    钢棱提着车盔——包括原先在苏寻烽怀里的那个，大步走开了。

    “……生意？”苏寻烽眯着眼，瞥向在他身边站着的小刀。

    “呃是这样的……康兰先生，有件事要……要委托我们，”小刀朝苏寻烽顿了顿身子，“委托你。”

    “我有必要提醒一句……”

    康兰优雅地喝空了他面前的咖啡杯，拿餐巾拭了拭嘴。苏寻烽不得不承认，对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那双眼睛，不再像以前见面时那样，闪烁着难以遏制的疯狂。

    “并不是我在请求你们接受我的委托，”康兰接着说道，“而是我们之间的交易，尚未完结。”

    “他什么意思？”苏寻烽问小刀，“交易？你们答应他什么了？”

    小刀的视线在方格窗帘和咖啡杯之间飘忽了一会，凑近苏寻烽耳边答道：“他想要我们……帮他杀一个人。”

    “杀，杀人？”苏寻烽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目标是埃里克，埃里克·塞尔维洛。”

    苏寻烽不可置信地看向康兰，之前不小心吸入的灰霾仿佛糊在了他的舌根和嗓子眼里。

    “你——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子，”苏寻烽咽了咽口水，尽可能压低自己的嗓音，“他可是你父亲！”

    有些事情他忽然想通了——为什么在那座废弃酒店里他会遇到康兰，为什么会遭受对方的攻击，为什么康兰会想将他灭口。因为正是康兰联合□□，策划了那一起袭击塞尔维洛夫妇的行动。

    康兰眼中难以察觉地闪过那种熟悉的疯狂。他用鼻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朝小刀挑起半边眉毛。

    “抱歉，我们一直没时间和他好好谈谈，失陪一下——”

    小刀赔给康兰一个笑脸，连忙把苏寻烽拽到角落某个无人的卡座。

    “听我说，我也知道这样突然把你扯进来不好——”

    “你们疯了吧？真把我当恐怖分子了？居然让我——”苏寻烽不耐烦挥了挥手，把朝他们走近的一名端水侍者赶走，“我当初和我的队友们为了保那有钱老头的命，可是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不，乔雅，她可是真死在了那天夜里！死了！”

    “冷静兄弟，真的很对不起，但……我们也不想这样，没有什么路子可以让我们随意挑选，”小刀抹了抹额前的汗，解释道，“记得那天的行动计划吗，我们要在广场上闹出大动静，分散星穹的安防力量，帮你和丁珏争取时间？这需要很多人——偷走演出的空艇，在雕像脖子上安装炸药。但我们没有那么多人——”

    “尖锥说过……‘一个不到十人的小团伙——’”

    “对……子弹失踪，其他人要么不在地球上，要么就是——总之，实际能参与那场行动的人，只有我和钢棱，这远远不够。所以……我才想到了求助于康兰。”

    “……康兰和飞狐帮，有着很密切的关系，”苏寻烽顿了顿，说，“所以你们通过他，找了□□的人帮忙？”

    “没错，我说过，我调查过他。他不缺钱，所以……我找他做了个交易，一个他难以拒绝的，对他有着无比的吸引力的东西——他父亲的命。”

    苏寻烽已是口干舌燥，他慢悠悠晃着头地说：“妈的，你们……都是……”

    “觉得我们既疯狂又自私？你别忘了，你还欠弗朗兹一百五十多万，距离到期还有十天，而康兰，他很乐意替你出这笔钱。”小刀似乎想说得强硬些，但他的语气却不免显得有些心虚。

    苏寻烽的胳膊泄了气似的松懈了下来——要命的事情一串接着一串，他完全忘了，自己还欠着一笔耗费大半生才能勉强还得清的巨款。

    “啊……好像是啊，”苏寻烽转念一想，“不过，这个钱还，还是不还，有什么区别呢？看看我现在，一个正在逃亡的恐怖分子，没准我的大头照正挂在沧蓝区中央广场上呢。横竖一个死字，就看白拳组和星穹谁先找到我咯。”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说完，却意外地感到如释重负。

    “相信我，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想着捞到好处就玩消失了，这我们可比你干得熟练……”

    小刀说着，不安地回过头瞄了眼康兰。康兰已经悠闲地在喝他的下一杯咖啡了。

    “可是这个钱，我们不得不还。首先，是我得从弗朗兹那儿赎回我的猫……”

    “你的……猫？”

    “对，你还有印象吗？那只白猫，头顶上有一道黑——”

    “那只猫！”苏寻烽惊讶道，“白拳组仓库巷子里的那只，是你的？”

    “没错，它叫刀片，我的共联体，”小刀动了动嘴唇，似乎想笑得轻松些，但他失败了，“我可以控制它作出行动，是我暗示你进入的废弃酒店，在积木楼，也是我让它领你找上我家门的。”

    “你把我领到康兰那儿，差点把我害死——”

    “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太莽撞，在不合适的时机大发善心，多管闲事！”小刀没好气地说，“总之，猫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丁珏。我们需要搞到一些手术设备，还有材料什么的，才能对她进行医治。可是自那天之后，仓库就被严加看守，弗朗兹还尤其防着我。而且，没错，不像你，我们可拿不出那么多钱买那些高级货——”

    小刀突然堆起笑，用机械手朝不远处竖了个过于笔直的大拇指。只见康兰瞥了他们一眼，回头又喝空了一杯咖啡——而他的桌前已经摆了七个杯子了。

    “丁珏……她受损最严重的地方在脑后，是被某种入侵手段烧掉的，”小刀扭头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目前只能导出她稍早前的——呃，记忆？你想啊，如果她可以完全恢复……”

    “那么，那天她从星穹手里挖出来的机密，是不是……”苏寻烽抬起头。

    多么诱人啊……

    丁珏若能康复，将星穹的暗昧之事公之于众。他，苏寻烽，不仅可以摆脱恐怖分子的身份，没准还能成为不畏强权，揭露丑恶的大英雄……

    只要他能杀掉另一个无辜之人……

    尽管出于他的职业原因，取他人性命之事并不稀奇，但苏寻烽仍不免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恶心。

    “喂，你们俩，”之前那名被他赶走的侍者再一次走了过来——带着不友善的面容，说，“没学会怎么自助点餐的话，喊我帮忙也没什么丢脸的。”

    “不用——”小刀说，扭头拍了拍苏寻烽的肩角，使了个眼色，“什么态度——”

    “好的态度是留给花了钱的人的，而不是光占着座位啥也不点的……”侍者撑着空桌子，看着二人离去的后背小声说道。

    苏寻烽原本还想再问些关于丁珏的事情，但只好就此作罢。

    二人回到康兰的桌边。康兰将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空咖啡杯递给另一名侍者，饶有兴致地看向二人——从他难以得见的、轻松的表情上看，似乎已经猜到了二人谈论的结果。

    “那么，”康兰半起身，从侍者的托盘中亲手接过一盘核桃饼，茶壶和杯子，摆在桌面上，说，“吃点夜宵？之后更具体的计划，我们可以慢慢——”

    “之前的交易是你们私自谈的，我可还没答应呢，”苏寻烽板着脸，但还是坐了下来，“我不是那种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更何况——”他瞟了一眼走远的侍者，低声道，“还要我帮你们杀害一个无辜的——”

    “我有必要强调，”康兰哼了一声，但依旧友善地往苏寻烽面前的杯子里斟满了茶，“我父亲，他可配不上‘无辜’二字。”

    “那也不关我的事。”苏寻烽瞪着杯口冒出的水汽说道。

    “是么？”康兰坐得更笔直了，“白拳组的义体医生，穹盾的安保队员……我一开始搞不懂你们是怎么勾结在一起的，直到你，提出要和我做一笔交易……”

    他朝小刀点了点头，又盯着苏寻烽说：“再加上最近铺天盖地的新闻——显然，你们想给星穹来点教训，或者想捞点什么好处……不管怎样，事情并不怎么顺利，对吧？”

    苏寻烽沉默着。康兰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继续说道：“说到底，你没有理由拒绝，是不是？不然你来这地方干什么，度假么？即便你有些能耐，但当一个亡命之徒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你需要钱，更需要靠得住的关系……”

    康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以此为刚刚的一番话作收尾。

    苏寻烽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拿起一块核桃饼，就着热茶吞了大半口进肚子里。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这几天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