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秒钟，不论苏寻烽望向何处，眼前都是光棱熄灭前在他眼底烙印下的白花花的痕迹。
他用力挤了挤眼，才看清控制台的屏幕，它像萤火一样，闪烁着，漂浮着，和他们一样，被困在这片褊狭的空间里。
那四座高高在上的人像被打上一层虚影，就像几只等待开餐的秃鹫，不怀好意地睥睨着二人，嘲笑他们的落败，觊觎他们的性命。
苏寻烽打了个激灵，连忙看向丁珏，习惯性地期盼着她能有什么动作。
丁珏从脑后拔出针头，扶着控制台站起身来，从接口处取下“芝麻”。她朝苏寻烽摇了摇头，眼中静静地闪着屏幕上的数字。
“倒数计时50秒……”
昏暗中，乔雅和苏云檄的名字在苏寻烽眼前浮现……
“妈的——”
苏寻烽蓦地腾起一阵怒火。他捞起丁珏脚边的那把枪，冲向边缘，将怒火化为枪火，噼噼啪啪地浇灌在那几面玻璃墙上，疏出大片大片的孔洞和裂缝。
他铆足了劲儿，撞碎一面玻璃墙，不顾那些钻进他领口的碎片，冲进了位于其后的主机仓。
“该死的，转悠是吧？闲逛是吧——”
他攀上金属架，从其中一个机器人的小爪子里夺走了一枚存盘，还报复性地一脚踹翻了它。
丁珏明白过来了他的目的，朝他喊道：“时间不够了！”
苏寻烽并没有理会她，转而迫切寻找下一个目标。然而密实的阴影窝藏了这里的一切，还时不时伸出不可见的尖牙利爪绊上他一跤。
他对着上空举起枪来，连连扳动数次扳机。枪火的光短暂地为他撕扯开一条明路，他半冲刺半摸索，在主机和机器人们之间快速穿行着。
“即将紧急回降，倒数计时，3，2，1……”
第二枚存盘得手，苏寻烽刚将其揣进裤兜，近处便传来了机械运行声。
他余光瞥见，丁珏的脸被屏幕涂上一层苍白的色泽，开始往下方缓缓沉去。她局促无力的呼喊声混杂在嘈杂声中，已经有些难以辨认。
上层空间的底盖——也就是原先祏塔上方的天花板，此时也随着祏塔平台的下落，而逐渐合闭。这意味着，他极有可能会被困在这个逼仄的数据金库里，成为瓮中的那只鳖。
最后一枚存盘位于上层空间的斜对角，好在命运仍为他留了一扇窗——那些底部的机械结构逐渐向中央聚拢，反倒成了一条捷径。
苏寻烽踩着活动的、吱吱呀呀的地面，在用尽最后几颗子弹之前，赶到了在他眼前转瞬即逝的最后一枚存盘近前。
茫茫黑暗中，他的手指沿着机器人硌手的棱角寻摸着，下一秒，一枚冰冷的薄片划入了他的手心。
苏寻烽立马将它拽了出来，回头连滚带爬地冲向地面中央那片微亮的、愈发窄小的缝隙，从中跳了下去。
他在空中下落，胸脯不偏不倚地砸在那座双手合十的人像的头顶上方，他抱着它下滑了几寸，又一屁股坐在了下面的平台上。丁珏就在他近前，她伸出手，试着将苏寻烽拉起来。
“你还好吗？”二人异口同声道。
苏寻烽站起身，身上残留的玻璃碎片抖落了一地。他的肋骨没准是断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好极了。”他呼哧呼哧地说，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将存盘收起。
“你真的是疯了……”丁珏的脸上不剩几分血色，只余几道干涸发黑的血迹，隐隐衬着几分无奈的笑容。
这笑容让苏寻烽想起了新城的那个夜晚，她曾像一只轻盈的蜂飞过光的孤岛，只不过，这次她并没有离去。
这时，苏寻烽的ITE连连响了几声——他收到了穹盾刚刚下发的紧急任务，旨在召集所有附近的员工赶往星穹总部。丁珏蹙着眉和苏寻烽对视了一眼，显然她也同步收到了消息。
苏寻没有理会ITE中传来的他们小队的呼叫音，问丁珏：“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丁珏走到远处，吃力地给一名守卫的尸体翻了个面，拽出一把枪。
整个外部大厅也同样陷入了黑暗，苏寻烽召唤出的无形鸦群早已散去，好在是出于断电的原因，机枪和监控系统全都停摆了。
二人凭着阶梯边缘微弱的应急灯光安全下到祏塔最底部，没有遇见任何前来后援的安保人员。
苏寻烽稍稍松了口气，这意味着他们的暗渡陈仓之计还算顺利——搞出大动静偷走赤马雕像的脑袋，利用混乱分散了星穹的注意力和安防力量。不然此刻也就不是断电，而已经是一堆枪口对着他们了。
二人匆匆往外赶着，苏寻烽感觉自己的肺像破气球一样拧了个结，还拿针给穿了起来，令他喘不上气。而丁珏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扶着通道边缘前行，步伐变得愈发磕绊歪扭。
红光像潮水一般淌过落地窗，淹没了前方的办公大厅。交错的线缆搅着凹凸不平的影子，像腐烂腌臜的肌纤维，盘结在天花板上，苏寻烽甚至能莫名闻到那股腥味，或者说，这股味道更有可能来自于他自己的肺和鼻腔。
这里的员工都已走空，二人经过数不清的办公桌，宛如穿行于一处森寂井然的坟场。
就在接近前方的楼梯口时，那里传来了脚步声。丁珏连忙压下苏寻烽的肩，同他缩藏在一张办公桌后方。
光线昏暗，有人用手电光扫了扫各处，投射出大片的阴影。
很快，其中一人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了苏寻烽二人的位置，苏寻烽屏住呼吸，攥紧了手中的枪，随时准备开火。
苏寻烽半探出脑袋，正准备出其不意给对方来上一梭子，突然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杜，杜老大？别开枪别开枪，是我们——”
“天啊，怎么是——”杜月月吓了一跳，缩下身子靠近二人，却仍谨慎地举着枪和手电探查着远处祏塔的方向，“入侵者在哪？在追杀你们吗？”
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长出一口气，朝边上打了个招呼。
延斯推开一个蜘蛛一样的滚轮椅，从那张被他当做掩体的立式沙发后方站起身，带着几分怒意说道：“真是要了命了！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连小队通讯也不进！让我们一通好找！”
威威凑了上来，觉察出了二人的狼狈，他咬着手电，回头在包里哗啦哗啦地翻找着应急药品。
苏寻烽被搀了起来，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在队友的连环追问中说些什么，浮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脚步声隆隆未止，又有几人从楼梯口鱼贯而出。
“啧啧，好兄弟，居然是你，你这是怎么了？”
明晃晃的灯柱直直怼在苏寻烽脸上。他看不清对方，但这个声音，就算投胎到了下辈子他都能认得。
“苏寻烽，你这鬼样子，是刚刨过狗洞吗，逮到什么宝贝没有？”叶宏胜挪开手电，拧着嘴唇，同他身边的队友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他妈脑子生错位了是吧？要不要我给你脖子上顶着的那坨玩意儿来一拳，正个骨，塑塑型啊？”延斯回敬了一句。
“朋友，注意言辞，”叶宏胜示意他自己的那几名队友让出路来，毕恭毕敬地回过头，满脸赔笑道，“不好意思，越先生，让您见笑了……”
一名男子朝叶宏胜点了点头，走上前来。苏寻烽的心更是凉了一截——是先前见过的，赤马的随从之一，那名光客。
“原来是你们二位，又见面了。”
男子俊俏面庞上的纹路反射着暗褐色的光泽，嗓音就像喉咙里塞了哨片和齿轮似的，带着轻微的嘎吱声，相比之下就连Tros都显得富有感情。
他闭着眼向前迈出两步，将脸转向苏寻烽的方向，说：“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越正沈。”
苏寻烽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感到对方似乎在透过眼皮子打量着他。
“看来二位先前就在此地了，”越正沈顿了顿，将手背在身后，悠然地踱了两步，“不知二位，是否了解数据祏塔目前的情况？”
苏寻烽余光瞥见，丁珏悄悄往杜月月身后缩了缩。他揉了揉生疼的喉咙，开口道：“呃，我们，我们在里面遇到了一些敌人，他们……呃，我们试着阻止他们，咳——”
苏寻烽生编的谎话还没讲利索，喉咙和肺部的刺痛先让他吭吭地咳嗽起来。
“有趣的是，祏塔守卫配备的武器都是经过特制的，型号独特，编号独立……”越正沈竖起一根反光的食指，就像在科普某个冷知识，“我注意到二位手里的枪，似乎并不符合二位的身份吧？”
苏寻烽揉着胸口，连忙辩解：“守卫罹难了，我们又没带武器——”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对方睁开眼来，而他感到那银色双瞳发出的光似乎随着一股莫名的冷风，夹杂着无形的沙砾扑向了他，穿透了他的皮肤，深入骨髓。
“嗯……没有对应的身份权限，但是却没有被监控系统标记上报……你能给出什么解释吗？”越正沈说。
“可能哪里出了问题……我不知道。”苏寻烽支吾道。
越正沈微微颔首，将他铁片般光滑的外套扯得笔挺而规整。他闭上眼，对身边的叶宏胜悄声说了几句什么。叶宏胜点点头，同他的四名队友举着枪，逼近苏寻烽他们。
“等等，”杜月月拦在了前面，“越先生，不好意思，请问这是？”
“我要求控制住这两位嫌疑对象，简单搜一下身，避免他们无意中……带走什么本该属于这里的东西，”越正沈见杜月月没有反应，又补充了一句，“杜小姐，这是命令，你知道该怎么做。”
杜月月颤抖着下巴，却什么都没再说，她朝延斯和威威点了点头，默默让出路来。
四名叶宏胜的队友分别上前架持住了苏寻烽和丁珏的胳膊。
叶宏胜得意洋洋地走到苏寻烽面前，他听见苏寻烽胸腔和喉咙里粗糙响亮的咯啦声，故意拿指头用力戳了戳苏寻烽的胸脯。
看着苏寻烽因痛楚而扭曲的表情，他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朋友，你身上什么味儿啊？让我想起我曾经不小心踩死的一只耗子……”
他开始在苏寻烽身上粗暴地摸索着，又低声说道：“要不是因为命令，我才不想碰你，万一我不小心把晚餐吃的鲜烤羊腿吐了，你记得赔——哟，这是什么？”
说罢，他从苏寻烽裤兜里挖出那三枚存盘，举至苏寻烽眼前晃了晃。存盘反射着瑰丽的红色光泽，以及苏寻烽那黯淡绝望的眼神。
叶宏胜忙将存盘递至越正沈手里，眼珠子转溜着，好奇道：“越先生，这是？”
越正沈没有回答，他接过存盘，将它们平置于掌面。他轻缓地抚摸着存盘，就像在抚摸几只脆弱惹怜的宠物幼崽。他指尖的纹路发着隐隐微光，令人不禁怀疑，那存盘上刻着某种复杂，而具有魔力的盲文。
最后，不知他做了什么，存盘居然凭空在他手中龟裂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越正沈像对待垃圾一般，随意地将存盘的碎片撒向地面。他一脸严肃地转向丁珏，说道：“还有她——”
白亮刺眼的光突然间贯透了办公厅，一架空艇从天而降，漂浮于众人身后的落地窗外。从它的形态上看，正是先前构成舞台，并在之后盗走雕像头部的那些空艇中的其中一架。
它快速转了个向，将凸出的前端对准大楼，在一声脆响后，将玻璃窗撞成了碎屑。
越正沈神色一变，大吼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两个！别让他们跑了！”
巨大的缺口喷涌着气流，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丁珏已经猛地挣扎了起来。她先是用肘猛击身边那名女子的腹部，又扯着另一名男子的头往桌角撞去，一来一回间便彻底甩脱了束缚。
丁珏敏捷地避开随之而来的枪火，快速躲掩在她身后办公桌的一侧。苏寻烽也连忙挣扎起来，然而控制他的那两人块头不小，他还未能挣脱，便被一根枪管抵住了脑袋。
丁珏背身翻至桌面，一边试图举枪反击，一边翻越靠窗的那最后排桌子，朝那艘空艇奔去。
刹那间，一道长枪般的光锥撕裂空间，从苏寻烽眼前闪过，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不远处的丁珏身上。而丁珏似乎是被这道光束慑了心神，木然地停顿了那么一秒。
即便是这无比短暂的瞬间，数道花火已随着枪声坠落在了她的全身，迸发出如雨如瀑的液滴，将整个桌面淋透。
最终，她的身体拧着歪曲的姿势，僵硬地越过办公桌的隔档，连带着桌上的显示屏、咖啡杯、塑料盆栽，稀里哗啦地滚落至桌面下方，彻底无了踪影，也无了声息。
“不，不！不……”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杜月月连连发出几阵惊叫，还没冲过去便被延斯和威威护住了。
“你他妈做了什么，我操！你他妈做了什么！！”苏寻烽的胳膊被身边的人死死拽住，他只能朝越正沈嘶吼着，几乎要将自己的肺都呕出来。
越正沈的眼睛闪烁着残余的凶光，他把手中的枪还给身边还愣着神的叶宏胜，云淡风轻地说：“你嚷嚷什么，你应该觉得庆幸，先死的不是你。”
苏寻烽喉咙里呜呜地发着低鸣，他恶狠狠地盯着越正沈，把牙齿咬得嘎吱作响，恨不得沿着那些花里胡哨的纹路，将对方一条条地撕成稀烂。
“倒是她，哼……真令我意外……看来你们这群歹徒，来头确实不简单……”
苏寻烽看见，一些无形的细线，在越正沈周身以及窗外那架空艇之间逐渐清晰，而那架空艇也如遭受风浪一般，晃悠颠簸得愈发剧烈。
“别着急，你们这些人，今天谁也别想走——”
越正沈突然说不出话来，他朝后顿了一步，双手慌忙抓挠起自己的脖子，仿佛他反而被那些无形的线紧紧地缠住了。
“越，越先生，您这是？”叶宏胜懵懵地缩着身子，凑到越正沈近前。他朝他的队友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前来协助。“快快快，快呼叫救援！”
越正沈喉咙里出着粗哑的呜呜声，瞳孔也开始间歇性地闪着光，还没一会儿，他便站立不稳，如同电池用尽的人形发光玩具似的，僵硬地瘫倒在了地上。
“妈的，一定是他在搞鬼！”叶宏胜扭过头，注意到了死死盯着越正沈不放的苏寻烽，举着枪冲了过来，“操，老子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你果然是内鬼——”
苏寻烽耳朵里嗡嗡地响，将注意力从越正沈身上挪开。他已被情绪冲昏了脑袋，跟不要命似的，硬是冲上前吃了叶宏胜几发子弹。
他一把将对方撞翻，和对方扭打在了一起。而他不过只胡乱挥了几下拳头，便彻底失了力气。
他分不清眼前糊满的自己的血液还是泪水，除了下巴和膝盖以外，其他部位都麻木得甚至感受不到一丝痛楚。但他还是能感受到那双落在他脑袋上的脚，把他的鼻梁硬生生踩断。
是幻觉吗？他好像看见，一个巨大无比的拳头砸在了叶宏胜那张蠢脸上，而对方瞬间就从他模糊的视线中消失了。这画面过于有趣，苏寻烽感觉自己麻木的嘴角都恢复了些知觉。
“他在笑，他为什么在笑？”
“完了完了，我感觉这不是个好兆头。小烽，小烽？”
如果这是死神的声音，那也过于亲切了。苏寻烽暗忖。
“打了两针止血剂了，为什么没有用！他的血怎么——”
他感到有人在轻拍他的脸，还有什么凉凉的液体注进了自己的脖子。
苏寻烽眯了眯眼睛，看见杜月月从他脖子上取下了一枚针剂，接着出现在他眼前的，居然是小刀的脸。
“交给我来——”
杜月月皱着眉看了一眼小刀，并没有质疑他的身份和目的。她拿手电照了照苏寻烽的眼睛，关切地问：“嘿，小烽，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苏寻烽被扶起身，他隐约中看见，延斯把其中一名叶宏胜的队友，捶晕在了那架蜘蛛一样的滚轮椅上，一脚踢飞了出去。
小刀给苏寻烽注射了某种药剂，又将一种喷雾喷在了苏寻烽的胸腹部，那里渗出的大片橙红色黏液很快就凝固了。
苏寻烽看见一条泛金的维京式长辫晃到了眼前，下一秒，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移动起来。
恍惚间，他借着空艇的光，看见了丁珏——她被钢棱抱提着，歪着脑袋，原先顺直光滑的头发虬结成了杂乱的团。
熟悉的黑暗袭来，再之后的事，他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最后那双和他对视的，曾如墨翠般的眼睛，已经被血液和碎尘覆盖地严严实实，熄尽了最后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