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月醒来时，夕阳正好洒在窗沿上。因为腹部的疼痛感仍未完全消失，她不敢轻易挪动身体。就这样侧着头望向窗外，隐隐约约看见一截桃树的枝头，比早晨略显深刻的粉色桃花挂在枝延，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仿佛已经吸满了一日的欢乐。

    果不其然，它欢乐的说，‘今日可真是热闹非凡。’

    就连这西院的桃树都参与了……

    而澄月却从头到尾完美错过了今年的大会。

    虽然嘴上说着泄气的话，脑袋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往年大会的场景。热火朝天的景象犹如泉水一般从记忆深处奔涌而出，与现实中凄冷的空气相互交融，化为一团奇异的能量，彼此纠缠不止，令时间模糊不清。

    暂且以此覆盖今年大会的记忆吧。

    总不至于明年回忆起来，自己竟在床上躺了一日。

    都怪那峻之带着不干不净的烧饼回来。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峻之端着夕食走了进来。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将盛着热粥的托盘放在床边，拉了拉澄月的被子，询问到。

    澄月摇头，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还未找到合适的表情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因此并不达意。

    峻之将她扶起，在身后垫好一个枕头，让她靠在床沿，不至于难受。在澄月调整姿势期间，仔细打量她，脸色不像原先那样苍白，有了血色，眉头也松弛下来，像是好的差不多了。

    他捧起盛粥的碗，发觉有些烫手，于是用嘴将粥吹冷了一会儿，喂到澄月嘴边。

    澄月觉得别扭，伸手去夺他手里的勺子，奈何峻之态度强硬，只好乖乖听话。

    峻之一勺一勺将温热的粥喂进她嘴里，每每不小心眼神触碰，总是以温柔而坚定的笑容回应。

    澄月觉得这笑中包含了自己从未察觉的内容，一种不同以往的情感，不具备任何负面的讯息，平平淡淡清清白白，像生病时的热粥一般令人安心。

    澄月思绪缥缈之时，不小心让粥沾上了嘴角，峻之会心一笑，用提前备好的手帕为她轻轻拭去。

    “小傻瓜，在想什么呢？”

    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像在说话，含情脉脉，对上一秒便令人心跳加速。

    澄月慌乱的扭过头。

    想来，这般体贴入微的照顾，除了师傅就只有峻之会做。

    她自小无父无母，师傅将她捡了回来，给她饭吃，供她穿衣，还教她修习，在她心里师傅便是父亲，是最亲近的家人。师傅事事为她操心，小时候担心她冷不冷饿不饿，长大一点又担心她出去玩会不会受伤。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无非都向着她，为她着想。虽然师傅贵为族长，却屡屡在她面前放下身份，万般包容她的莽撞和任性，十九年来这份爱从未改变。原以为世上只有师傅会如此待自己，而峻之所做的似乎并不亚于师傅。

    峻之为何待她如此的好？

    澄月毫无头绪，因急于寻求答案反而引起了头痛，不得不暂时将问题搁置在一旁。

    为了转移注意力，澄月问：“今年的月读咒如何？精彩吗？”

    峻之专心致志吹着面前的粥，脱口而出“听说是深海幻境。有珊瑚，有海底喷泉，还有许多魔鬼鱼和蓝鲸。十分精彩！”，想起有些话不能不说，于是补充“你还有空关心这个？吃着烧饼突然就晕过去了，差点吓死我，知道吗？”

    澄月听得迷糊，但因为错过了月读咒，火气莫名被撩起来，反驳道“你还说我！还不是你的烧饼不干净……”

    说罢便扭过头，不看他，仿佛因为脱口而出的一句抱怨转变了看法，此刻生出一丝毫无根据的恨意。

    “烧饼没有不干净，是你，粗心大意。”峻之没有因为指责而动怒，反倒语气较之前更加平和。谁的错并不重要，只要澄月健健康康便好。

    澄月别嘴，不说话。这代表她了解此事另有缘由，却不愿意放下姿态问清楚。

    峻之对她身上这股名为倔强的东西逆来顺受，叹了一口气，说“知道自己在箭毒木下吃烧饼，还如此不小心。那可是从茎到叶一身剧毒的树，只需一滴汁液便能毒死一匹野狼，下嘴的时候也不仔细看看沾上什么脏东西没有。”想到这里，澄月苍白的脸便出现在脑海里，他不由得后怕。

    “原来如此，”澄月若有所思的点头，而后说“我就知道，峻之绝不会害我。”

    “你还笑，知不知道我很担心？况且，今日大会，院里忙的不可开交，师父他老人家都抽空来了三回。你啊，真是不长记性！”峻之伸出手指，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留下蜻蜓点水一般的重量。

    峻之叮嘱她躺下休息便离开了。

    但澄月翻来覆去，毫无睡意，最后只好取来话本，读上几页。

    亥时将至，她被一记闷响吵醒。循声看去，收在锦囊里置于枕头之下的定魂珠竟莫名其妙浮在空中，以猛烈的势头撞击关闭的窗户。

    她朝定魂珠扑去，却未料想轻轻松松便被躲开。

    这定魂珠虽不是寻常的宝贝，但不至于操控自己胡作非为，此番古怪的行径，像是有人在暗中作怪。师傅说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定魂珠离开她身边。因此，十九年来，定魂珠从不离身。现在，若被坏人夺了去，岂不是要出大麻烦。

    她利索的站起来，再次扑向定魂珠，然而又是一记轻巧的转弯，躲开了。

    几番追逐下来，澄月累的大口喘气，定魂珠也似厌倦了一般，浮在空中一动不动。她见状，调整身形，发起最后一击。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它又逃走了。

    这次，不再继续躲藏，而是冲着窗户快速飞去，借着助跑的劲儿冲破了窗户纸，飞向外面。

    随着定魂珠的远离，澄月突然感到体内腾起一股热气，鼻腔似封闭一般不能呼吸，她痛苦的跪在地上。

    窗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人喊：“不好了，大家的法器失控了，快去通知族长和长老们。”

    澄月捂住狂跳的心脏爬到门口。院子里漂浮着大大小小无数件法器，法器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白光，于半空中盘旋不止，似获得了意识一般。甚是古怪。

    澄月在黑暗中寻找定魂珠，然而被控制的法器过多，一时之间院内各式各样的法器混作一团，难以从中找寻那渺小的身影。

    她扶着门框艰难地站起，身体的燥热使得她汗流不止，顾不得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便跌跌撞撞走进了西院正中央的花园。

    花园内聚满了三五成群的弟子，抬着头仰望半空中闪闪发光的法器。前去报告族长和长老的巫师已经离开西院，眼下大家都在静观其变。

    澄月望着眼前的景象暗暗思忖，弟子们的法器在同一时间受到某种强大力量的控制，而其目的想来不是制造混乱，而是出于对法器内部某种能量的渴求。若再观察一阵，或许能找出关键线索。

    “看！它们要走了！”

    说话间，所有法器颤抖不止，一齐越过了西院的围墙。

    澄月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意识逐渐模糊，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她废了好大力气才挪到景观石旁，挨着石块慢慢坐下，打算缓一会儿。

    ‘澄月巫师，你看上去很不好。’一旁的桂花树担心的说，随着微风以柔软的枝条从她头顶拂过。

    澄月费劲的摇头，表示自己不要紧。

    然而，即便安静的坐着晕眩感也未缓解，看来最好不要再轻易走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澄月。”

    她循声望去，看见梓泉巫师逆着人群移动的方向向这边走来。

    *

    那边，弟子们追着法器一路向上走，到达了望月湖禁地。原本只是缓缓前行的法器，在到达封印妖王百里璃川元神的结界附近突然力量大增，一个个奋力朝结界撞去，使得结界频频发出火花般的光芒。

    不一会儿，住着男弟子的东院陆续有人赶来，族长和长老也到达了禁地。

    “族长，整个西院的法器集体失了灵智，跑到这封印妖王的结界一顿乱撞，寓意何为？”济石长老望着眼前乱作一团的结界，满脸疑惑。他心里浮现一个想法：近年来，封印百里璃川的结界已有松动迹象，即便长老们日日施法加固，但仍有几处漏洞无法修补。前几日，在另一处结界逮到的小妖曾透露，妖族的护法四处宣扬妖王即将复苏，眼下的异象，似乎印证了什么。

    凛北不语。他原以为大会顺利结束便代表此劫已过，但眼下的异象着实让心里七上八下。

    “族长，场面如此混乱，我们应该怎么办？”婧云长老见族长一言不发，焦急的询问。

    凛北长叹一口气，说“大家先把法器收回来！”

    长老和各位弟子领命，以各自法器的咒术启动法器，试图将法器从结界处唤回。然而，法器虽能正常启动，却受到结界内强大力量的牵扯，难以向外部移动，自然回不到大家手中。

    “怎么办？收不回来。”弟子们无不反馈着略带绝望的消息。

    凛北眉头紧锁，胸口剧烈起伏，因比旁人知晓更多讯息而惶恐不安。云清山的外援至今未到，封印妖王的结界又突生异动，今夜恐怕凶多吉少。

    此时，人群末尾有人大喊“快看！澄月巫师怎么跟法器一样飘起来了？”

    峻之身体一激灵，猛地回过头，见澄月被一团白色的光芒包裹，浮于半空中不停挣扎。

    “澄月，不要害怕，我马上来救你……”峻之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白光中的澄月，克制着内心恐惧的同时，一边思索破阵的法子，一边避开其他人，在碎石地上踏出一串混乱的脚印。

    凛北回头，见澄月浮在空中缓缓飘来，胸口一紧。方才不是命人看住月儿了吗？决不能让她接近妖王的结界。

    他立即施展出一记束缚术，将光团连带澄月一同捆住。

    澄月见自己获救，大呼：“师傅，快救救我！”

    结界中那股力量十分霸道，与束缚咒仅仅博弈了数秒，便轻松挣脱，卷着澄月从众人头顶飞过。澄月仍在挣扎，但反抗的力量不如一开始激烈，像因此泄了气。

    峻之一遍遍呼唤着澄月的名字来到路的尽头，亲眼目睹白光越过山崖，朝望月湖中心缓缓飘去，丝毫不犹豫。

    高耸的山崖和漆黑的湖水阻隔在众人与澄月之间。

    峻之双膝跪地，眼中满是恐惧，因为握拳的力量过大，指甲不知不觉间陷进了肉里。他祈祷着：澄月，你一定要平安无事，等着我去救你。

    片刻之后，封印百里璃川的结界在众目睽睽中变为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澄月吞了进去。与此同时，周边的法器停止运动，纷纷落入水中。夜空中耀眼的白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渐满的上弦月以摇曳的身姿倒影在清冷的湖面。

    凛北紧握的拳头不停颤抖。

    这一天果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