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不容易。”
阿纤抚摸着手炉,低下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不容易,自然是不容易。
荆州水患,一年高过一年的实物税,多少百姓失去土地,买卖儿女,流离失所;他们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路,一条是成为世家的佃奴,沦为世家豪强控制的荫户,世代锁死在世家的私田里,成为私有劳动力。
今年水患,荆州各郡世家暗自抬高土地租金,吞了多少私户,境内剩下多少有户籍的良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对于这些门门道道,殷楚自然也心知肚明,合上竹简,放到一旁,他便点下一个。
几轮下来,荆州八郡的情况都不容乐观,一时之间,气氛凝滞。
好嘛,大家一起来哭穷!
殷楚面带尴尬。他斟酌一番,润色好京畿邸报内容,力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诸公,新皇即将登基,按说应当大赦,轻徭赋税,只是北方胡人数次挑衅我方边境,粮草事关暨国安危......”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殷楚,使得他口中的话迟迟不敢落下。
“我已收到会稽郡王密信,只待新皇登基,新的税赋律法就会下达。”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在场所有人同时沉默。
“口赋、算赋、更赋、田赋......百姓身上的税赋已经很重了;还要如何增赋?”梁书率先打破沉默。
其他人并没有回话,可心里清楚。
再增税,荆州就完全没人了,凭那几个三瓜两枣的庶民,简直是“锅吊起来当钟打 —— 穷得丁当响”,怎么交付荆州高额实物税。
一旦压榨不出庶民的油水,岂不是得刮下他们一层皮?
在场所有荆州世家代表面色黑了又紫,紫了又黑。
梁书扫视一眼在座所有人,见无人应和他,心里清楚,他们这是等着自己当出头鸟,不由得心生惶茫,失望道:
“诸公不觉得荒谬吗?京畿年年收缴高税,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可王公请命北伐,京畿却次次驳回,言国库空虚,无法北伐。”
“我且问:荆州每年上缴的千万石粮食究竟去了何处,进了谁的口袋!”
“文修!”
殷楚厉喝道:“这是咱们荆州的事,别扯上青州和兖州的王宁。”
荆州世家们耳朵一动,心里飞速转起弯来。
看着肚子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的世家们,阿纤拿出口袋里的糖果,含入口中,甜蜜的滋味在口腔爆炸,扩散。
好甜啊~
她眼睛一眯,双腿快乐地抖了抖。
此时无人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他们的关注点一半在实物税,一半在王宁身上;
至于梁书,被殷楚当众训斥后,他甩起袖子,“碰”得坐回凳子上,用沉默表达不满。
已经缓过来的杨权心有戚戚然,主动无视阿纤;
因梁书动作幅度大,情绪激烈,
此刻无论是殷楚,亦或是扶丞,都不适合开口。
作为荆州司马、又是南郡相,杨权押了口茶压压之前的惊,接过殷楚的话匣:“还有难处的,趁着今天的会议都说出来,大家都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有困难也好齐头并进不是?”
话音一落,阿纤与扶丞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明白苦等的时机已到。
在扶丞默许的眼神里,阿纤站了出来。
“诚如梁郡守所说,税赋高得确实不合理;诸公都是耳清目明之人,国库里究竟有没有钱,谁私吞了地方税赋,谁的口袋里有钱,大家心知肚明。”
殷楚望向站出来的阿纤,眯了眯眼睛,早在一开始他就知道会议上有个突兀的存在,只是大事要紧,他也就当作没看到,谁知阿纤竟然自爆存在感,这老六行为属实令殷楚猝不及防。
哼,他就知道,扶丞这竖子憋不出好屁!
“女公子,你这话里有话,小心祸及全族啊。”殷楚看似好意提醒,实则面露威胁。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多出几分晦暗。
荆州郡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荆州世家们目光如炬,直射殷楚。
蠢货!
注意到荆州世家不善目光的杨权心里骂道:这个鲁莽武夫!竟然敢当着荆州人的面威胁南阳刘氏,这究竟是打一家的脸,还是打整个荆州世家的脸?
殷楚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浓眉拧紧,面色迟疑。
阿纤望着眼中闪过懊恼之色的殷楚,刻意多等了几秒。
但收到的是殷楚恶狠狠的斜瞪一眼。
显而易见,这位殷刺史身居高位多年,即便后知后觉自己失言,也低不下头认错。
先礼后兵,对方不按台阶下;她还急着完成任务呢。
阿纤三两步走到正堂中央,凌然自若,朗声道:“先帝骤然离世,死因离奇;新皇即将登位,朝中多出了个‘录尚书事’,背后推手昭然若示,正是会稽郡王程晔!诸公何必此时装聋做哑?”
大夏朝灭亡后,两百年间,南方夏人陆陆续续建立起“盛”、“泽”、“陈”、“暨”四国,无一例外都是权臣篡位而建。
总揽朝政的权臣篡位,一般以当丞相为第一级台阶;也有不当丞相而当大将军的,如会稽王程晔就是以大将军身份专权。
但只有一个显赫的名号还不够,必须保证军政大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九国时期,国家的朝政大权都由尚书台掌握,因此权臣一般都要兼任“录尚书事”的职务,就有了替皇上修改奏章的权利。【注】
暨武帝一死,程晔急忙给自己增加了个“录尚书事”,什么心思,昭然若示。
“郡王乃是先帝胞弟,女公子说话可要讲究真评实据的。”江夏郡守出声打断。
阿纤面色不变,这位江夏郡守的话并没有超出她的意料,甚至比起她原先设想中的激烈对抗,威力还要降去七分。
由此可见,程晔下了一招臭棋,熏得盟友都开始对他不满。
这样无疑方便她接下来的行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我们相聚于此,不是为了讨伐会稽郡王,而是献上年终州税报表、还有商议出荆州如何应对增税之策。”
短短两句话,以退为进,阿纤既成功避免和中原侨族的直接矛盾,又成功将众人注意力拉回到核心事情上。
“听女公子的意思,难道你有应对的良策?”殷楚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
不怪他难以相信,即便阿纤在广梦府被吹成了暨国“第一神童”,在殷楚看来,也不过是比常人记忆更好、头脑更灵活。一个不足十岁的儿童,哪里懂什么政治,没证据还敢定罪程晔。
殷楚怀疑的眼神不加掩饰,可这正是阿纤想要的反应。
环顾一圈,大多数人已经猜出她的有备而来,都停止了交谈,好整以暇等待着她。
“纤好意提醒诸公:程晔有着一流佞臣手段、二流政治素养、三流行事底线。”
此话一出,精明的那一拨人开始上演颅内剧场,杨权的脸色变化就是最精彩绝伦的。
插了把刀后,阿纤对众人破裂的脸色视若无睹。
她并没有接着扩展,反而单刀直入:“粮食,咱们荆州已经到达极限,绝不可能拿着自家百姓的口粮去填别人的口袋,诸公是有这番认识的吧?”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沉默的统一点头。
别说没有,就是有,他们也不可能拿出来,别说荆州百姓不允许,荆州士族也不允许。
“然后呢?”殷楚问。
“听调不听宣。”
“荒唐!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殷楚一掌拍向条案,凤眼圆瞪,如同一尊煞神。
其他人也面露无语之色,就连荆州世家都面露尴尬。
“急什么?”
扶丞抬起眼,眉梢传递出不容置疑的维护,如锋利的剑刃,直指暴怒的殷楚:“我家阿纤明明还有未尽之语。如果殷刺史你不急着问答案,也不至于气成这副模样。”
看着给自家熊孩子无脑撑腰的扶丞,殷楚皮笑肉不笑,冷呵一声,讥讽道:“那倒真是楚的过错了。”
“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女公子出身南阳刘氏,乃荆州第一士族,民心所向,又怎会坑害荆州百姓呢?”
突然开口的杨权显然不怀好意,三言两语之间,既在阿纤头上扣了高帽子,又拉起殷楚仇恨值。
民心所向,向的不是一州刺史,而是受家族荫蔽的女童,那在荆州做了十几年刺史的殷楚算什么?
替南阳刘氏干活的大冤种吗?
这句话如同无形的巴掌,抽打殷楚脸面,往地上翻来覆去的践踏、□□......
听懂杨权言下之意后,殷楚面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墨。
江夏孟氏挣脱友人拉住的衣袖,急声道:“南郡相不必如何含沙射影。女公子是荆州士族出身,可您不也站在荆州大地,不是荆州司马?不是南郡国公的丞相吗?”
杨权面色微僵,他暗地里是暨武帝派来辖制殷楚与扶丞,防止他们二人扩大势力的棋子,可明面上,确实是分属二人、任职不同的僚属。
因江夏孟氏的打岔,凝重的气氛转眼消散。
“我看杨公还是谨言慎行吧。”殷楚冷冷扫了杨权一眼,心中后怕:他险些着了这老六的道。
扶丞不是殷楚的朋友,杨权亦不是。
他们三个,不过是暨武帝在荆州圈养的蛊,互相提防、克制,造成如今三足鼎立的僵持局面。
他们可以互相攻坚,但决不能相互厮杀,一旦稳固的三角结构被破坏,另外两角便会立马沦为废棋。
废物,是没有生存下去的必要的,连苟活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