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夜色已浓,我的房门第四次被“笃笃”敲开,这回不是小丫头来问几时开饭,而是厨子老李亲自来问怎么还不叫传膳。我看了看桌上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八点,就让老李把下午做的点心并粥和小菜用食盒盛好,我和他一起送到西院去。

    西院并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场面,反而静得出奇,瓜尔佳氏的卧房门紧闭着,想必丫鬟和稳婆都在里面,两名太医站在廊下像在小声商议着什么。十三阿哥背对着我坐在当院的石凳上,不时地抬头向卧房张望,担忧和期待尽数融化在月下这袭清冷的背影里。

    我从老李手中接过食盒,刚要走过去,房门便被从里推开,接着,兆佳逸君走了出来,步履有些匆忙地走到十三阿哥跟前,俯下身,与他低语了几句,然后温婉一笑。十三阿哥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将她鬓边的碎发轻柔地别在耳后,又对她说了句什么,惹得兆佳氏霞飞腮际,莞尔垂眸。

    这温馨得不能再温馨的氛围却让我瞬间气滞,血液倒流,知道他们鹣鲽情深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我甚至能想象那指尖擦过耳廓时微微的酥麻感,那双手,注定是要执他人之手以偕老的,而我却无可救药地迷恋上它们的温度,贪爱被它们细致抚触的感觉……我开始嫉妒那个有着嫡妻名分的女人,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十三阿哥的一切,名正言顺地陪伴他的欢喜与悲伤,他的手、他的臂膀、他的怀抱、他的亲吻,甚至他的全心全意,只要她想,迟早都将归她一人所有……而我,终将丢盔弃甲一无所有。

    也是,我本来就一无所有。

    我又把食盒交回给老李,推说肚子疼先走一步,出来后去酒窖拎了一壶酒,又去后花园对月独酌,把能想起来的咏月抒怀的诗词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才养成些疏狂的模样,一栽一斜地走回了我们住的院子。

    “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圈儿!”花菇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挡在我和门之间,眼睛里闪烁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小火苗,压着其实也不怎么低的声音说:“静福晋这一胎凶多吉少啊,按你说的法子,下午一直好好的,刚才突然又疼得厉害,出了不少血,叫了几声就昏过去了!太医用参片给吊着气呢,正在商量着用什么催产药。”

    我只觉得头重脚轻,看花菇子也带着重影儿,但她的话还是大概听懂了,用参片吊气?瓜尔佳静姝真该亲眼看看方才我看到的那一幕,真真是比什么都提神醒脑!我一把揽过花菇子的脖子,在她耳边咕哝了几句。她被酒气熏得直躲,奈何力气拼不过醉酒的我,只好捏着鼻子忍到我说完,才一蹦蹦出老远,看魔怔也似看着我,“你得喝了多少酒才能说出这些不着边儿的话!”

    我“嘿嘿”一笑,“信不信由你,那些话比什么深山老参都管用。”说着推门进屋。

    翌日子时三刻,瓜尔佳静姝诞下一女,过程虽然曲折,结果还算圆满,孩子重足六斤,是个眉目精致的小女娃。可长女的诞生并未给十三阿哥府带来预期中的喜悦,只因这孩子的生日不偏不倚地赶在了五月初五,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这并不是个吉利的日子,极阳之日,五毒出行,尤其是女孩子,生在这一天,便会无端地背上“不吉”之名,就如我们这位小格格,自生下来还没与生母见过一面,瓜尔佳氏半是因为体虚,半是介意这无谓的迷信,一直托言身子乏,连看女儿一眼也不愿意。

    生母不待见,嫡母自然更冷漠,就连她的阿玛,也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卯时便携福晋一道进宫去了,直到下午才有小厮来传消息,四贝勒和四福晋也一同过来,让我们洒扫庭院、准备茶点,还要传话给乳母先别哄小格格睡觉,到时好抱出来给四伯父、四伯母请安。我在心中暗笑,这话一听就知道是谁说的!她没进府之前,四贝勒三天两头地跟十三阿哥一起回来,从没这样严阵以待过,如此劳师动众,弄得孩子连觉都不能睡,不知是想张扬她的主母威仪,还是要向四福晋证明什么。

    一切准备完毕,主子们才姗姗归来,我混在一堆人中在门口迎接,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回书房,十三阿哥吩咐过府内女眷及下人若无允许不得擅入书房,这里因此成为了我唯一的避难所。黄花梨案几上的笔砚摆设被我反复调整了无数次,脑子里乱糟糟地过着昨天兆佳氏对我说的话,我没猜到的那颗女人心,不知正盘算着要我为那天的行为付出多大的代价。

    而一直到贵客离开,我也没等到令我忐忑的传唤,便不由得自嘲起来,人家好歹也是家世背景不俗的皇子嫡福晋,怎会与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计较?纵有不满,她也该朝着即将进门的钮祜禄氏发泄去,哪里轮得到无足轻重的我?然而人生总有许多的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战场上讲究兵不厌诈,情场上亦是如此,在我卸下盔甲,全无防备的时候,敌方变出一把芭蕉扇,一扇子将我扇了个十万八千里,从此竟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了。

    傍晚时分,十三阿哥疲惫地推开书房门,盘腿坐在软榻上,我端上冰镇过的果盘,他专心地吃着水果,我走回书案边继续专心地裁纸,两厢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这种快要溺死人的沉默才被他的一个拥抱打破。他从身后揽住我,一手握住我拿刀的手,一手将刀抽出放在桌上,下巴搁在我的颈窝,轻轻地舒了口气。我怕痒躲开,他却贴得更紧,我笑说:“十三爷有话快说,奴才还有活儿要干呢。”

    “手里别拿刀,我怕你一刀捅进我心窝子里。”他手臂收得更紧,我只得老老实实被圈在他胸前,又听他说:“只有咱们俩的时候,叫我的名字。”

    我愣了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万一叫顺口了,不分人前人后地没规矩怎么办?若让福晋听见,还不把我洗剥干净做成肉粽子馅儿?”

    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没事儿,咱们府上只做甜口儿的粽子,肉馅儿暂时用不上。”

    “爷对我好我知道,但为了平安度日,我得时时刻刻谨守本分,不敢逾矩。”

    “我只想听你叫叫我的名字,从未听过,不知从你嘴里唤出是什么感觉。”顿了顿,他将我转过来,与他面对面,彼此心跳相抵、呼吸可闻,“放心,我一定让你能无所顾忌地唤我的名字……阿虞,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我柔顺地点头,“好,我等着。”心里却生出莫名的不安来,好似有一股力量要把我从他身边带走,我情不自禁地也抬手搂住他,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仿佛狂风中摇曳的枯叶,拼力勾住枝梢,然而“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疾风来时,再如何顽抗,恐也只是徒劳了。

    忽然想起一事,我犹豫了一下,问道:“十四爷大婚那晚,我从池中救起的女子就是皇上指给四爷的格格?”

    “你都知道了?是,她就是下个月要过门的格格,四品典仪凌柱的女儿钮祜禄景澜。”

    “事后可知她为何会落水?”

    十三阿哥明显一愣,“不是失足跌落的吗?你认为不是如此?”

    我点点头,又摇头,不知怎样回答,迟疑着说:“那时天黑,我又站在对岸,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可是……可是我赶过去的时候,好像看到旁边树丛中有个人影,当时急着救人也没多想,等我把人救上来,那个人影就不见了。还有,侍卫没来时,钮祜禄氏哭得厉害,侍卫一来,她就晕了过去,但那并不是真的晕,她的一只手还攥着我的衣裳,仿佛怕人多问什么似的,紧抿着嘴唇……”

    听到这里,十三阿哥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出言打断我:“你又惊又累,许是看错了也未可知,那日钮祜禄氏被送回永和宫,醒来后对德妃娘娘说她就是因为夜黑路不熟,才失足落入池中的,她甚至不记得是谁救了她,所以……”他握紧我的手,注视着我的眼睛,十分认真地叮嘱道:“那晚钮祜禄氏失足落水,幸而被你路过相救,此事仅止于此。”

    我鲜少见他这样郑重其事的神情,他虽未明说,可其中利害我也明了几分,心里也打起鼓来,干笑了几声,生硬地转了话题:“我误打误撞地救了四贝勒的人,竟是做了件一箭三雕的好事呢!”

    他也配合地好奇道:“哦?是哪‘三雕’?”

    我掰着手指头数:“其一,救回一条如花似玉的生命;其二,为四贝勒府免去一个大麻烦;其三,四爷会因此感念于您,凌柱大人也会对您感恩戴德。这不正是一箭三雕?”

    他宠溺地笑了起来,“确实是,阿虞立了大功,当得大赏!”

    我眼睛一亮,忙问道:“此话当真?十三爷可不许小气!”

    “当真,只要我能给的,你要什么都行。”

    “一时还想不起来,这个赏先存着,待日后想到了,我再跟您要。”

    他拉起我的手在唇边浅浅一吻,“好,无论何时,你想怎样,我都答应。”

    我轻轻地靠回他胸前,安静地细数他的心跳,胤祥,只望到那时,我想要的不是你给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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