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自那次跳水救人之后,我深觉应该再安分守己一些,虽然穿越以来我都过着自认为十分安分守己的生活,但是每次只要稍稍越出脚底下的四方格半步,就一定会有灾星临顶,“欻欻欻”照得我躲没处躲、藏没处藏。

    因此身体康复之前,我让花菇子替我告了半个月的假,逃避劳动的同时谢绝一切无关人员探视,安心静养;稍好之后,只来往于书房和卧房两点之间,小心回避着府里除十三阿哥之外的任何一位主子,恨不能捻个隐身诀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如此安生了不到一个月,西院产房就传来喜讯——静福晋要生了!

    花菇子小旋风似地刮进书房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淡定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疑惑道:“不对呀?还有一个多月呢,怎么才五月初就要生了?”

    花菇子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早上嫡福晋去了西院一趟,有人听见里头有砸碎东西的声音,嫡福晋出来的时候脸拉得老长,没过一顿饭的功夫,静福晋就开始喊肚子疼,然后就一直疼到现在,产婆和太医都来了,爷得着信儿也正往回赶呢!”

    我专注于手上的五彩绳手链,淡淡地“哦”了一声。这让花大小姐颇为不满,直接夺走我手上的活计,急得快要跳脚:“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编这个?!”

    我无奈地看着她,说:“什么时候?明儿就是端午节了呗,今儿不编看你明儿戴什么!太医和产婆都在,你急个什么劲儿?”

    “哎呦!你压根儿就没听明白!你想啊,怎么嫡福晋去了一趟,静福晋就要生了?俩人好好说着话儿,怎么就摔开东西了?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

    我抢回手链顺势在她头上敲了一记,笑道:“你这脑袋瓜儿成天都想什么呢?主子的事儿也是咱们能编排的?”

    花菇子白了我一眼,靠在书案边上摆弄着我编好的几根五彩绳,打趣道:“我这不是替你担心嘛,这两位福晋可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将来你过门儿了可怎么应付?”

    我啐道:“嘴上越发没把门儿的了!你不去西院儿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你在书房躲清静,却叫我到那是非之地去,安的什么心啊?”

    “不去也罢,帮我剩下的五彩绳编了吧,府上的人送了一个就不能落下一个,也算我还这段时日偷懒儿欠下的人情吧。”瓜尔佳静姝想要拉拢我“同仇敌忾”和十四阿哥婚宴上兆佳逸君暗中为难我的事情我都没跟花菇子说,一来白连累她担心,二来这两位福晋的路数我至今也没摸透,所谓示好或者刁难不过是我主观的感受,她们存的究竟是什么心,我暂时看不明白,也不足为他人道了。

    花菇子到底是闲不住的,编了半根儿便扔回给我,又跑去西院看热闹去了。我兀自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心里却千头万绪不知在想什么,连十三阿哥推门进来也浑然未觉,直到手中的彩绳被抽走,我才讷讷地抬起头,正看见他笨拙用右手给左手手腕系彩绳。我觉得好笑,站起来帮他把绳结扣好,将那手链转了转,把平安扣转到朝手背的一面,问他:“爷怎么知道这条是您的?”

    他指着桌上的一堆手绳说:“这些只用五彩丝线编成,唯有这条是结了平安扣的,当然用心思多的是给我的了。”

    我从彩线堆里翻出两个小巧的锦囊递给他,“不知福晋们喜欢不喜欢,我也预备下了,还得劳烦爷替我送出去。”

    他拿在手里瞧了瞧,笑道:“那这人情不也算到我头上了?”

    我说:“若福晋们不喜欢,埋怨也落在您身上了,里外里我不赚不赔。”

    他抬手边戳我的脸边说:“机灵鬼儿!”

    我笑着躲开,“今儿早上擦了花大小姐赏的茉莉粉,爷都给蹭掉了。”

    他把手指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还真有一股子茉莉香味儿。女为悦己者,阿虞这番用心,为的是谁啊?”

    我坏笑道:“为的是十三爷府上添丁之喜啊!”

    听这话,他明显有些不自然,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翻开一本书,半晌才闷闷地说:“陶春火急火燎地去叫我回来,结果稳婆说一时半刻且生不了呢,男人又不能进血房,白白害我在太子面前遭了好一通嘲笑。”

    我知他因何别扭,也不说破,只劝道:“寒翠和陶春大约也没经过这样的事儿,紧张些也是有的,爷在家,家里就有了主心骨,静福晋也可安心生产了。”

    他似乎“嗯”了一声,又过得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就一点儿都不在意?”

    我正在倒水的手一滞,正不知如何回答,花菇子推门进来,开口便嚷:“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啊!静福晋生不下来,疼得厉害,稳婆请您过去拿个主意呢!”

    十三阿哥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问道:“方才不还说没到时辰呢吗?太医怎么说?”

    花菇子说:“两位太医商量着实在不行就用催产药,可那药多少都会伤身,所以还得请爷示下,是用还是不用?”

    十三阿哥还在犹豫,我已忍不住开口:“不能用!催产药于母体损伤甚大,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服用!”又问花菇子:“静福晋是没歇没晌的疼,还是一阵一阵的疼?”

    她想了想,说:“应该是一阵一阵的,叫一会儿停一会儿,折腾了好几起儿,现在脸色煞白,浑身是汗,总像要晕过去似的。”

    如此看来,应该是宫缩阵痛,且距离宫口完全打开还有一段时间,我告诉花菇子让接生嬷嬷计算着静福晋的疼痛时间,在疼痛开始和结束时让她用鼻子吸满一口气,再用口缓缓吐出,疼痛期间以口轻吸轻呼;同时轻轻按摩下腹和腰部,疼痛剧烈时可用力按压腰部或耻骨,以缓解痛感。

    花菇子听得一头雾水,我也顾不上解释,催促着她照原话转达就是了,这边又让十三阿哥也赶紧过去,就算进不得产房,让静姝知道他在,于精神上也是一份莫大的力量。

    书房又恢复安静,可我再无法像刚才那样静下心来编手链,便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准备去叮嘱厨子们预备些点心,若主子们来不及用晚饭,好能有东西垫补。走出去没几步,就看见垂花门下斜倚着一个人,削肩柳腰,头上的珠钗在夕照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反衬得伊人面孔昏晦不明。避无可避,我只得走过去行礼,口道“福晋万福”。

    兆佳逸君面朝西院的方向,目光却是空洞的,似望向望不到的远方。她点点头,也不看我,淡淡地问:“姑娘这是上哪儿去?”

    我直起身,垂头敛目答道:“奴才正要往厨房去,今日主子们许会顾不上晚膳,须得备些点心才行。”

    她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姑娘可真是心细,凡事都想得如此周全,替我这个福晋操了不少心啊。”

    我暗自觉得好笑,人家生孩子,你生什么气呢?就算气不顺,也犯不着跟我这儿阴阳怪气的吧?可又不免有些同情她,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率先给自己的丈夫生下孩子,那个融合了两个人血液和气息的小生命,前前后后又有多少难言于口的悲哀和难堪?这样想着,我的心忽然像被人用力捏了一把似的,疼得喘不过气来。

    “奴才所做都是分内之事,福晋若觉得不妥,吩咐一句,奴才不做就是了。”

    她冷笑一声,将目光移到我身上,“姑娘哪里会有不妥?你一向是最知分寸、最懂爷的好恶的,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姑娘可比谁都有主见,比谁都有眼力价儿呢!”

    我本抱着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的原则不想与她计较,可她这番话里的刺实在太多,哽在喉头,实难下咽,让我不得不将风度、觉悟一类暂时遗忘,拿出当年向每一个质疑的人证明尚大可选择我并不算多么纡尊降贵的劲头誓要同她掰扯清楚。“奴才愚钝,福晋这话有些听不懂,还请福晋说讲明白。”

    “姑娘不明白么?十四阿哥婚宴那晚,姑娘做了什么?为何要那样做?想必不用我再细说了吧。”

    做了什么?见义勇为呗。为什么要那样做?吃饱了撑的呗。她这么一说,又牵起了我的好奇心,那天之后我病了几日,发烧烧得昏昏沉沉,谁跟我说了什么也全然不记得了,待到病愈问起那日所救为何人、那姑娘如今怎样了,十三阿哥却从不回答,每次都能三拐两绕地把话题岔过去。渐渐的,我也不那么想知道了,任她是谁,大概也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她也未必会多承着我的情,我这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自我诠释,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我轻笑道:“那晚纯属巧合,既然看到了,便不能见死不救,不过奴才至今仍不知那晚救起的姑娘是谁。”

    “爷让你不必自称‘奴才’,姑娘也不用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奴才地做小伏低,你在爷心里是个什么分量我不是不知道,那晚那件事是巧合也好,是姑娘的筹谋也罢,对爷而言都不失为一件好事,你救了四哥即将过门的格格钮祜禄氏,四哥自然不仅会念你的好,也会念咱们爷的好,连带着整个十三阿哥府都是好的。可是姑娘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

    她有意卖关子,我也想听她把自己臆断的故事讲完,便顺和着问道:“愿闻其详。”

    “女人之心。”她终于找到了讲故事的满足感,颇有些同情地看着我,说:“姑娘进府前的经历我也略有耳闻,当日苦根就已栽下,如今又有钮祜禄氏这一瓢苦水,来日结出的苦果……怕也只有姑娘自摘自食了。”说完,她再度将一向笔直的腰杆挺直,款款地朝西院走去。

    我机械地跨过垂花门往前走,直到闻到葱花爆锅的香味,才将混沌一谈的前因后果排列清楚,我救了即将成为四贝勒格格的人,拂了谁的逆鳞?当初在四贝勒府时,谁拿我当眼中钉一般看待?那日宴席上,又是谁与兆佳逸君一唱一和地将我逼入两难境地?答案,已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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