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康熙四十三年的新春,阖府上下都过得没滋没味,各有各的不快乐,却谁也不对谁说。快乐和不快乐同样会传播,不同的是,被晕染过的快乐会反射回更多的快乐,可被扩散的不快乐于自己而言并不会有所减少,别人感同身受的,只是自己的不快乐。

    果然,在我将这段绕口令似的快乐不快乐论说给花菇子听后,她原本火烧火燎的小宇宙被哗啦泼了一盆水,从头凉到尾。我有些抱歉地说:“别这样嘛,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不也一样?”

    她撅着嘴,使劲扯着我窗台上的插瓶梅花,用鼻子哼哧着:“怎么能一样嘛!人家都是跟好姐妹一起去的,放花灯、看焰火,多热闹,偏我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有什么意思!”

    我心疼好不容易插好的花,忙着去抢救,握住她的手,打趣道:“哎呀呀真稀罕,花大小姐屈尊把我当成好姐妹了?如此殊荣,小女子可真是受宠若惊呢。”

    她将手里的花瓣扔向我,啐道:“边儿去!人家只是随口一说,而且,而且也是实在找不着旁人了……”说着竟有些落寞染上眉间,她看着黏在她手心的最后一瓣梅花,低声说:“以前在家的时候,每逢上元节,都是姐姐带我去看灯、猜灯谜,后来姐姐死了,我被卖到四贝勒府,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在正月十五这天出去过……”

    我只道她平时是那样开朗明快的一个人,却不知也有这样一段心酸的往事。“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是啊,这样一个千家团圆、万户举杯的好日子里,谁能不为那火树银花驻目,谁能不被那游人笑语感染?而孤单如我们,无家可归、无亲可依,不相互为伴,又能如何?

    我打开衣橱,找出两身颜色鲜亮的衣裳和两件斗篷,将其中一套桃红色的递给花菇子,“换身儿新衣服,我陪你去!银子多多的带,咱们今晚不尽兴不归!”

    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宇宙又燃起蹭蹭的小火苗,有点不敢相信地问:“真的?你不在家等十三爷了?”

    我撇撇嘴:“我什么时候说要等他了?宫里宴席散了,他还得跟他那些哥哥弟弟们出去花天酒地呢,再说,等也轮不到我等啊。”

    花菇子用手在鼻子前扇着,“哟哟哟,我怎么又闻着一股酸味儿了?”边说边从我手里接过衣服,笑着跑回她自己屋去了。

    换过衣服,又给白玉添了食饵和干净的水,我才去花菇子屋里找她,把还在描眉扫鬓的她强行拖了出去。

    前门花灯会绵延十数里,人龙也一路展开,望不到尽头,与三百年后的元宵节灯会区别不大,只不过少了些光影声电的绚烂效果,多了一份纯粹的热闹喜庆。我想起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场景,少女在花灯会上与姐妹走散,她惶惶然揭开一张张相似的面具,却都不是她要找的人,然而命中注定她要遇到他,要亲手掀开那副昆仑奴面具,面具下的容颜陌生,却刻骨,让少女一生为之颠倒。她的脸,雨霁初晴,一双明眸失神地凝视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声线,温润醇厚,笑靥浅浅勾勒,问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世间情爱,有多少从一开始便是错?认错了人,付错了心,会错了意,表错了情。这一夜喧嚣,这一条街市,摩肩接踵间,将会生出多少一见钟情?又有多少人,能和那倾心相与的人再相见?多少人的荷灯,能飘到意中的彼岸?

    或许我也错了,错在低估了那人在我心中的分量,却高估了自己的肚量,一个瓜尔佳氏已经让我夜不安枕,还有不到二十天,他将迎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到那时,我该如何自处?

    “阿虞,你看——”花菇子转过头来,欣喜转为惊讶:“哎呀,你怎么哭了?”

    我摸了一把脸,手上湿漉漉的,这是怎么了?泪珠子越来越不值钱了,还越发的不听使唤,止也止不住。“让灯晃了眼,没事儿。”我随口扯了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想来也没蒙过花菇子,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到得一个卖荷灯的摊位前站下,边选看着,边对我说:“咱们也买一盏放了吧,说不定就能心想事成了。”

    我也拿起一盏在手里把玩着,“这么好看的灯,放走了多可惜。”

    “傻丫头,荷灯就是要放出去,看着它飘远,对着它许愿的嘛,几文钱一个,有什么可惜的?你呀,就是什么都想得太多太复杂,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不就行了?干嘛还要想这样对不对,那样好不好呢?等你想好了,别人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有你什么戏唱?”

    我知她话有所指,便顺着话头问道:“他的桌上,饭不止一碗,早晚菜啊汤啊都得端上来,我又往哪儿摆呢?”

    花菇子已经挑好两盏灯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掏出几个铜钱扔给摊主,然后又拽着我往河边走,想了一阵,才说:“要是你觉得做不成最管饱的那碗饭、最名贵的那道菜,那就做他的水。”

    “水?”

    “是啊,不吃饭他还可以吃面条吃馒头吃点心,不吃鸡鸭鱼肉他还可以吃青菜豆腐,可只有那杯水,加毛尖也好,加猴魁也好,烧开了也罢,晾凉了也罢,始终是一杯水,平平淡淡,却一天也离不了。”

    说话间,一条灯河已近在眼前,虽然不是第一次放灯,但我仍被眼前的壮观场面震惊,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荷灯同时漂浮在水面上,如火莲盛放,恣意而璀璨,缓缓流动的光晕与街上攒动起伏的人群相映成趣,仿佛要将水天人间连为一体,不给寂寞和悲伤留丝毫缝隙。

    我惊喜地问:“这是什么河?永定河?金水河?”

    花菇子忙着借旁边一个姑娘的蜡烛将我们灯芯的蜡烛点燃,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说:“管它什么河,就是一条能放灯的河!”说着蹲下身,将灯放在河面,不断地拨水推流,口中念念有词。

    我听不清她念叨些什么,却也被她的兴奋感染,把荷灯推了出去,静闭双目,两手合十,默默许愿,然后睁开眼睛,朝着我的那盏灯飘远的方向喊道:“走吧!走得远远的!”

    话音刚落,便由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这么寸,我一来就听见你这句撵人的话。”

    “啊!十三爷?!”“你怎么在这儿?”我和花菇子同时转头开口,但前一句喜大于惊的娇呼是她的,后一句明显不会说话的疑问,呃,是我说的。

    十三阿哥调侃道:“爷怕你们银子带得不够欠了酒钱,让人家卖到通州去。”

    不管怎样,他能在这样的夜晚出现在我面前,还是让我大喜过望,忍不住调笑道:“奴才们怎会那么傻呢?待会儿要去的当然是爷常去的地方,银子不够就报您的大名,让您来赎人不就得了。”

    “哈哈……那敢情儿好,我只管把花菇子赎回去,你这么牙尖嘴利的,人家也定然不敢用,等把你扔出来,你可要自己记得回家。”

    我说:“十三爷偏心,花菇子只会在您面前扮乖讨好,私下里可是不饶人呢。”

    花菇子做出嫌弃状将我推到十三阿哥身边,说:“十三爷快把她带走吧,一晚上没精打采的,一说话又停不下来,可烦死我了。”

    我被推了个踉跄,幸好有十三阿哥眼疾手快地扶住,才不至于跟那些荷灯一起奇幻漂流去。花菇子早有准备,笑着跑出丈许远,我尖叫一声就要追上去,却被十三阿哥从身后揽住,眼睁睁看着那小妮子一边朝我做鬼脸,一边跑远。

    我红着脸挣了挣,嗔怪道:“十三爷忒不厚道了,帮着她欺负我!”

    十三阿哥顺势将我转过来,与他脸对脸站着,他穿了件绛色大氅,领周的一圈黛色貂毛,将他衬得面若冠玉,眉宇间英气勃勃,目光却极为柔和,鼻梁与颧骨线条分明却不刚硬,嘴角、笑靥似都噙着蜜,让人不知不觉便要融化在这样的笑容之中。此情此景,我好像应该娇羞地垂目低头,再半挑眼帘偷偷瞧上一眼,可我偏偏移不开视线,仿佛被胶着一般,就这么久久的、痴痴地看着他,这一条街、一整晚所有的美好与光明集结在一起,也不及我眼前的这副容颜。

    他腾出一只手将我的斗篷拢了拢,问道:“今晚上不高兴?嗯?”

    我眨眨眼,说:“哪有?出来看花灯,自然是欢喜的。”

    他用额头碰了碰我的,说:“从一出家门就不高兴,花菇子倒是蹦蹦跳跳的,可你一会儿看天、一会儿发呆,心思根本没在看灯上。”

    我讶然:“一出家门儿?您一直跟着我们?”

    他笑道:“没发现吧?我就说你心不在焉的,我跟了你们一路,花菇子都看见我了。”

    “可您今晚不应该在宫里饮宴吗?”

    “宴席没散我就回家了,听门房儿说你们刚走,我也跟着出来了,你们买荷灯的时候我就站在你身后,你愣是没发现我。”

    “买灯的时候?”我有些心虚地问:“那我们说的话……您怎么能偷听呢?!”

    “你当我乐意偷偷摸摸的?谁让你当着我的面儿从来不说真话,只管哄我高兴,每次想听你说说心里话,都只能借别人的口来问。”

    我敏感地捕捉到他话里的两个关键字,急急问道:“‘每次’?‘都’?难道今晚不是第一次?”

    他挑挑眉毛,说:“嘿嘿,就兴你跟我藏心眼儿,还不许我自个儿搭过墙梯了?”

    我又羞又窘,别过头去不看他,“谁藏心眼儿了?我好心好意地为您着想,您却跟人家合伙挖坑让我跳,成心看我笑话是不是?”他只笑不语,我突然想起去年那场冷战的戛然结束,终于明白过味儿来,“那次出巡塞外,您和十四爷是不是串通好的?十四爷跟我说话的时候,您是不是也在屋里?”

    他大笑道:“哈哈……若非如此,我怎能听见你亲口说你喜欢我?”

    我恨不得立时钻到灯芯里去,跺脚道:“亏您还是个爷呢!净做些促狭事儿!而且,而且那句话,我哪有说过?”

    “十四弟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你是怎么答的?‘奴才承认了也无妨’,可是这样?”

    “你!你说是……便是吧……”

    “哈哈,还有呢,那天你那桃儿似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儿呢?怕我真把你给了十四弟,一宿没睡吧?”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没皮没脸惯了,您只管说给自己高兴便是。”

    他忽然收起玩笑的表情,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慢慢地将额头抵住我的额头,彼此鼻尖相触,呼吸相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臂缓缓收拢,两人间的空隙越来越小,隔着厚厚的衣衫,心却似贴得很近,很近。

    “阿虞,瓜尔佳静姝也好,兆佳逸君也好,再有谁也罢,你和她们都不同,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可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无论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要或者不要那个名分,我都不想失去你,就算,就算一辈子很长,我还是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一辈子更长……”

    “我说过,‘你若不弃,我必不离’,十三爷,实话实说,看着您与别人欢好,我也难受、也嫉妒,可我不会因为这样就生出离开的念头,因为……”我拉起他的手按在左胸口,“这里,舍不得。”

    一朵烟花腾空盛开,将他的脸庞映得熠熠生辉,这一瞬间,周围似乎没有了鼎沸的人声,没有了斑斓的灯火,只有深浓的夜色和星儿般明亮的眼前人。我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上他的唇,纵使一切皆是错,我也愿意一错到底,执迷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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