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

    是谁?

    极其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黎枝燃只犹豫了那么一刹,趁着那人刀势急转,直接将藏在手中的发簪狠狠地刺向面前之人。

    也是这一顿,虽然这一刺用尽了黎枝燃的全力,但那人反应极快,瞬间偏头避过,提刀格挡住她的簪子,看向她的神情里带着几分诧异:“你不认识我?”

    黎枝燃一刺未成,立刻用另一只手的簪子再次刺向他的眼睛。

    如此接连两次,晏惊归终于意识到黎枝燃并不是随手一刺,两柄短刀一架,毫不费力地便将黎枝燃手中的簪子打飞,没入黑夜中消失不见。

    震感刹那间从手背传到腕骨,麻得黎枝燃的手无意识地软绵绵垂下。

    两枚簪子都被挑飞,冷刀没有了阻拦,旋即向黎枝燃劈来!

    身体更快一步感知到危险,黎枝燃下意识伸手,企图以蜉蝣之力来缓化这势汹汹的刀。

    然而刀刃却并非冲她而来,往虚空中一挥,紧接着那人抓住她缠着白绫的手,猛地一拉,将她拉出了这过于招摇显眼的马车。

    天旋地转之间,重重的一声惊响炸在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裂开绽,黎枝燃回头看去,只见她刚才所在之处,半截暗黑色的羽箭借着夜色掩护,被钉在了木柱上。

    箭尾翎羽还在微不可见地振动着,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方才这暗箭几乎是贴着手背堪堪擦过,若不是这人刚才眼疾手快以刀为挡,那羽箭便是从她身上穿透而过。

    仿佛是辨出了他们二人的方位,羽箭密如罗网般铺天盖地一般迅疾地向两人袭来。而那抹黑色身影理所当然般立在黎枝燃身前,护着掩在她马车之侧,两柄银色短刀如盾般劈开飞箭。

    晏惊归趁着暗箭上弦的空隙,双刀“咵”地一下便斩断了马与车之间的缰绳。黎枝燃只觉得腰间一勒,眨眼间人便骑坐在了马鞍之上。

    “往东边跑。”

    黎枝燃手中一沉,她低头看去,那人竟然塞给了她一柄短刀。

    她拽住那人转身欲离的衣袖一角,定定地看向这个陌生的少年:“你是谁?”

    苍洲尚武,习武之人将兵器看得极重,断不会将自己贴身的兵器这样交由他人之手。

    眼前之人不过与她初次相见,就这样将短刀给了她?

    “你拿着我的刀,我自会找到你。”

    晏惊归全然不惧,扬起刀背狠狠一抽,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温马又激得疯驰起来。

    刀柄上还残留着少年微微灼热的余温,在少年手中看似轻巧的东西,竟如此之沉。

    黎枝燃握着刀柄,在惊弓之马上匆匆回头望了一眼——那道身影在猎猎寒风中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迎去,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黎枝燃犹豫了那么一瞬。

    但那也仅仅是一瞬,便立即直起身双腿发力,用力将缰绳向西边勒去。

    就算给了她贴身的武器又如何?

    母亲教过她的,这世上,没有一人可靠。

    唯一可信之人,只有自己。

    黎枝燃抓紧了缰绳,越跑越快。

    不敢停歇,也不能停下。

    黑暗就像野兽,随时会将她吞噬。

    就这样跑了许久,越往东树木便越少,直到爬上了一座小山,马儿跑得越来越吃力,哼哧哼哧地停了下来,不肯再走了。

    缰绳一紧,黎枝燃干脆地翻身下马。

    再往前,是条仅供一人侧身走过的狭窄靠山小道,稍有不慎就会掉落山崖。

    越过险峰向下,小道的尽头,是依稀可见低矮的山庄村落。

    哒...

    哒哒...

    枣红色的马儿精疲力尽地朝深林走去,马蹄声孤零零地回响在山谷之间,马鞍之上,空空荡荡。

    四周寂静无声,一道单薄的人影贴在崎岖的崖壁上,如履薄冰地小心挪动着。

    山间大雾缭绕,蒙在眼前,黎枝燃试探着去踩那短窄的石阶,走得极慢。

    不时有飞鸟停留在石阶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兀的来客。

    只要走过这段路,走到那座小村庄就行。

    短刀在结了霜的石面上划出几道浅浅的刮痕,撑不住力,黎枝燃只能靠在石阶上,望着那稀稀落落的烛火,等着飞鸟离去。

    黎府已经回不去了。

    虽不知郑夫人为何在问卦之后起了杀意,但既然如此迅速就派了人在路上对她下手,便是不准备留余地了。

    好在,还有百里氏在鹿央。

    真正的黎枝燃,她早逝的母亲百里氏的母家,在鹿央。

    虽不知为何百里氏将她送到流商黎氏后便失去了音讯,但只要她到鹿央,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黑夜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飞鸟自觉无趣,扭头离去。

    黎枝燃咬了咬牙,继续向前。

    流云浓稠地淌在空中,模糊了石阶与悬崖的边界。

    黎枝燃以刀探路,流商极寒,手中的短刀材质似乎极佳,没有丝毫冰霜。只是愈发冰凉沉重,黎枝燃几乎握持不住。

    刀刃从石阶棱角上刮过,发出刺耳的声音,转瞬之间,一双生分的眉眼忽闪而过。

    他还活着吗?

    越向前,刀痕越来越浅,几近于无,握刀之人已然筋疲力竭。

    一直高高吊起的心神已然消耗到了极致,是以当裙袍边不知何时被割裂的衣衫一角滑落时,黎枝燃根本没有发现。

    沾着几分雾气的织成履踩上那飘落的碎布,那道蓝色的身影瞬间不受控制地向悬崖跌去,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呼救。

    黎枝燃下意识有些茫然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下一瞬,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

    碎石从黎枝燃的身边掉落,飞蛾扑火般坠向深不见底的黑渊,久久听不到回音。

    手腕被人死死地紧攥着,黎枝燃向上望去,抓住她的那只手背上自上而下还流着血,冰冷地顺着指尖滑到她的手上,袖口上的翱鹰振翅欲飞,在寒霜之下还沾着几分腥气。

    稍有差池,碎骨粉身。

    然而那张脸只是风轻云净地朝她微微扬眉,带着少年独有的意气,好像什么天大的危局在他面前都是小事一桩。

    “找到你了。”

    流商的黑夜漫漫而戚戚,终于渐渐翻亮。

    静谧的火焰时不时发出噗呲裂鸣声,跳跃在一黑一蓝两道身影之间。

    少年背对着坐在洞口的石墩上,撕下披风一角,擦拭着他那把带了血迹的银刀,背影在火光中摇曳。

    另一把银刀安静地躺在狐裘披风裙边,烛火微弱的暖意映在脸上,映出红焰之后少女狼狈至极的模样。

    黎枝燃有些吃力地轻轻捏着肩骨。

    精神极度紧绷时尚未察觉,此刻稍稍松懈下来,就觉得整个人全身都快要散开了似的。

    “嘶......”

    晏惊归闻声侧首瞥了一眼,就瞧见身后之人立刻换上一副戒备的模样。

    “接着。”

    什么?

    一抹弧光自空中划来,黎枝燃下意识伸手去接。

    触手生凉,细如银针,尾端利可入刺。

    她低头一看,是她的那两枚发簪。

    黎枝燃一怔。

    这两枚发簪不是方才都被他打飞了吗,他什么时候捡回来的?

    她抬头望去,少年已经转了回去,继续擦拭着刀柄,声音悠悠地从空中荡来:“簪子磨得再利,也终究比不过刀。”

    黎枝燃握着簪子的手一紧。

    他看出来了。

    簪针被她刻意磨过,侧锋如刃。

    这两枚簪子她日日佩戴,从未有人发现。

    他向火堆走来:“让你向东,跑到西面来做什么?”

    簪子慢慢绕过发丝挽起,露出一副骨相极清的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流商凌冽似刀的冬风还充斥着整个喉腔,紧得发涩。黎枝燃的声音仿佛覆着一层薄薄的风雪:“若真是向东走,你又为何出现在此?”

    那双育于极凛北地的眼睛如雪狐般忽的看向他,毫不退却,无形中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之间,再上前一寸,就会见血。

    她不信他。

    她怎么可能信他。

    这世界上或许有无缘无故的恨,但绝不会有平白无故的恩。

    他拉自己躲开暗箭,独自引开了郑夫人派来的人后还能全身而退,在这里找到自己。

    若说他毫无企图,她绝不信。

    黎枝燃猛地站了起来,不知何时将少年没有收回去的短刀握在了手中,刀尖直直地抵在他胸前软甲之上:“你到底是谁?!”

    面前之人的玄色劲装之上,用金色丝线嵌绣着欲振翅的飞鹰,乌黑发丝束在银冠利簪之中,在风中张扬。

    这人明明周身放纵不拘,那双眉眼却沉稳内敛,带着一丝极强的震慑感。

    此人身份,定不简单。

    火堆之后,晏惊归低头轻笑一声。

    被人用自己的刀指着自己,若是被阿父阿姊知道了,必定会笑上他许久。

    “马蹄。”刀背向内,稍一用力便将对着自己的那把刀抵开了,在软甲上留下一条极浅的划痕,如同爪尖钩痕。

    晏惊归反手将自己那把单刀利落地收至腰后:“马蹄印告诉我,你来了这儿。至于我是谁——”

    “咳咳......”

    流商终年冰霜覆盖,寒气积久不散,很是伤人,重者可要人性命。许是受了冻,黎枝燃蹙眉,止不住地咳了好几声。

    再抬眸时,眼前递来一片叶子,折成了一圈,里面盛着一捧水。

    “先喝口水,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那叶片上还沾着寒霜,连带着那人的手都被冻得有些发红。

    见她不接,叶片又递过来了几分。

    “无毒,放心。”

    少年挑眉看向她,微一歪头,又将叶片递过来了几分。

    被箭羽擦过的地方还没结血痂,被箭棱带出翻飞的那道肉就这样直白地敞露在寒气之中,已然有些泛黑。

    再深一寸,便可见骨。

    毕竟他救过她......

    两次。

    骨节清秀的纤纤细手还蹭着几分泥尘,黎枝燃举着刀的手终于无力垂下,接过了那片叶子。

    晏惊归自若地坐到一旁,往火堆里又加了根木柴,将快要偃息的火再度旺了起来。

    余光看向左边那蓝色身影,带着笑意的眼角微微一顿。

    记忆中的那道驭马疾驰的身影再次浮现,只一把弓便孤身破开千军万马。

    无比清晰,却又恍若隔世。

    既不认识,前世为何要冒死救他?

    两人终于同坐在火堆边,晏惊归翻了翻焦木:“你可是要去鹿央?”

    “是。”

    眼下并无隐瞒的必要,黎枝燃只想了想便答道。

    “鹿牌呢?”晏惊归问,“鹿央的守城侍卫只认鹿牌,没有鹿牌,你如何进鹿央?”

    鹿牌?

    黎枝燃自然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但听他一说,黎枝燃便知道这鹿牌大致是做什么用的,她不动声色地反问:“你如何知道没有鹿牌,一定进不去鹿央?”

    少年从腰间取下一块通体鎏金的令牌,随意脱手抛起,祥云鹿纹在升起的天光中一闪而过。

    “因为我便是鹿央的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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