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烟花放尽后,往来的大道上朱尘连雾,声声余响,众人如潮水般聚拢而来又一泄而去,崔氏兄妹这才意犹未尽的转过身来。

    张凛正支着胳膊,轻倚在一杆暖黄的葫芦灯串下,置身事外似的看灯景、看人群,神色淡漠疏离,仿佛一切热闹喧哗都与他无关。

    好几个戴面具的姑娘顿在那里看呆了他,却也不敢过去。崔巍不合时宜的清了清嗓子,那些姑娘立刻如受惊的鸟雀般结伴飞走了。

    崔柔仪被崔巍领着过来给张凛打声招呼就要走了,她像是还没看够,恋恋不舍道:“还是京城大手笔放得起这么老些烟花炮竹,边陲小城是比不了的。”

    “我听说扬州府也有鳌山灯,只是没京城的这般大,那儿的烟花也这么多样式么?”

    南直隶是一片富庶的烟水繁华地,张凛的老爹张恩大人此前就被外放在其中的扬州府,这话必然是问的他了。

    张凛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似笑非笑。

    他的小厮润墨怕崔家表小姐的话掉在地上没人接,伤了她的面子,少不得上来周全道:“有的有的,有地老鼠、泥筒花,还有金盆捞月、铜钱满叠,花样也不少呢。”

    崔柔仪本是随口一问,也没指望张凛能接她的话。

    他总是这副样子,浅淡如水,不喜不怒,若不是读书考学十分厉害,整个人就真像个大木偶了,无趣得很。

    要不是想着他日后官运亨通是个大大的助力,说不准能帮着捞一捞陷在边关的二哥,崔柔仪才不会同他没话找话说,此刻见他不接茬,也就无法了。

    崔巍只想赶紧带小妹回家,免得再生枝节,便冲数年未见的张凛作了个揖,告罪道:“今儿太晚了些,我还要送这小丫头回府,就不与表弟多话了,改日再登门叙旧也使得。”

    “表哥言重了,请便。”张凛回了一礼,让出了两步,俨然一个滴水不漏的温润君子。

    崔柔仪勉强挤出的一脸笑,在坐上马车后全数消散,小小的出了一口气,感叹道:“张表哥还真是…嗯,一点没变呢。”

    “怎么没变?咱们离京的时候人家才是个秀才,这会儿已经是举人了!你瞧着罢,待四月一放榜,张表弟非得被各家老爷抢来抢去扯烂袖子不可。”崔巍连连咋舌,对这个有如文曲星下凡的表弟他不得不服。

    “崔兄!崔……”

    崔柔仪靠在车窗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马车后头追着喊“崔”字,便伸出两指挑起车帘向后看了一眼。

    似乎有一角红衣飘在车后,可惜随即又淹没在一片橘红交织的灯海里,瞧得也不甚分明。

    崔柔仪犹豫了一下,扭头道:“二哥,你听见了么?刚刚好像是徐家哥儿……”

    “是么?”

    崔巍双手覆膝,仰头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车外一声声爆竹烟花炸得他耳朵嗡嗡的,连崔柔仪的后半句话也没听清。

    不过提到了徐鹿卿,崔巍倒是难得学起了大哥的啰嗦劲儿,反复叮嘱道:“徐家二郎是个全城皆知的浪荡子,你可得离他远一些。今日见过他的事千万别跟母亲说,这盏琉璃灯就当是我们从长公主的义摊上买来的。”

    “嗯。”崔柔仪表面乖乖的点点头,心内却对这个财神打扮的徐二郎有几分好奇,大着胆子又试探道,“他在外头这副样子,国公府也不管么?”

    要是换了三哥是这副德行,老爹和母亲非得一人打断他一条腿不可。

    “谁会管他?老国公已经鹤发苍苍的一把年纪了,躺在摇椅上晒太阳都嫌没力气支不起骨头,哪里分得出神来管孙辈。他小娘早就过世了,他母亲…唉,肯定是得先紧着亲生儿子管教,若有余力才轮得到他。”

    没娘的孩子像根野草,风吹雨打的长成什么样全凭自己,崔巍对此深有感触,说着说着声音不自觉的低落下去。

    “那他爹呢,也不管管么?”崔柔仪心疼的摸了摸崔巍黑亮的鬓发,巧言宽慰道,“就像咱爹,恨不得天天轮着铁棍撵着你上进。”

    崔巍面色稍霁,摇摇头又道:“徐老爷可与咱爹不同,成日守着个金碗等着上头赏饭吃呢。好在他家大哥儿徐鹤音还是不错的,听说投在了罗将军门下。”

    “哦,那他可是条条大路都不通啊,怪不得这副有一日快活算一日的样子。”崔柔仪暗暗生出几分同情,话尾带着柔软的气音。

    亲娘去世,嫡母不管,亲爹只会趴在老国公脚下等着继承爵位领一份荣养银子,嫡出的大哥又能干出色处处压他一头。

    那他徐鹿卿还努力个什么劲儿啊,干脆如现今这般吃喝玩乐放浪形骸算了。

    反正国公府是积世的富户,将来自有他一份家产,若是挥霍光了也是他的命数。

    崔柔仪这头正在默默叹息,那边一袭红衣的徐鹿卿跑动在人群中实在抓眼,才刚在车后追了两步便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他拎了拎眉心,想到自己这名声要是带累了崔家姑娘,崔巍还不得把他对半劈了。

    便只好停下脚步,摊开一只因挽弓勒马而长满薄茧的大手,红润的掌心赫然躺着一对很衬佳节的宫灯耳坠。

    “崔兄,令妹的耳环被我捡着了。”

    徐鹿卿把快要咽回肚子的一句话轻声道来,又提起一只耳环细看——六方翘角的赤金花丝灯笼里镶嵌着一颗血滴般的红宝石,六颗小巧圆润的珍珠晃晃悠悠的挂在细垂流苏上,当真是又精巧又别致。

    看这圆溜溜的珍珠,金灿灿的流苏,弄丢了它只怕小姑娘该哭鼻子了。

    徐鹿卿顶着一张桀骜不驯的冷脸在风里站了半晌,直到被夜风吹得浑身冷透,才像失了魂似的找回了些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派头,双手环胸,轻轻哼笑:

    “今夜没来得及把耳环还给那丫头,是该可惜呢,还是该庆幸呢?”

    ……

    崔柔仪抱着那盏琉璃绣球灯跨入明安居的院子时,崔岑崔岩早已并肩站在廊下等候。

    他们一个捧着添了新炭的鎏金手炉,一个拎着一条干蓬蓬的织锦镶毛斗篷,见了崔柔仪立刻拥上去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崔岑随手把那条换下来的微湿的斗篷扔给了沉碧,搭着崔柔仪的肩温声道:“可算回来,外头飘着雪呢冷不冷?你二哥竟是个傻子,一个丫鬟都不给你带出去,一路上手炉都凉透了也没人给换一个!”

    “我我、这不是……”混乱间崔巍从崔柔仪手里接过了琉璃灯,舌头绕了好几圈险些打结,肚内翻找半天又没什么好辩驳的,遂老实的闭嘴跟在大哥后头。

    崔柔仪回头朝二哥笑笑,又留心看了琉璃灯分毫未损才答道:“我好着呢,外头只是一点小风小雪,不妨事。老爹和母亲呢?”

    阿弥陀佛,老爹和母亲不会又要憋气一夜了罢,那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崔岩细心的替她打起棉帘放她先进堂屋,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两边都劝得差不多了,大过节的也吵不了几句。这会儿大姐姐正陪着母亲在西稍间听女先生说书呢,老爹在东稍间,呃,写字……”

    “又写狂草了?”崔柔仪哭笑不得,朝崔岑勾了勾手指提议道,“烦请大哥去请父亲,三哥去请母亲,咱们还是聚在堂屋说话罢,一家人作两处总是别扭呀。”

    “哦,我晓得了,你这是回来献宝来了。”崔岑瞥了一眼那圆溜溜的灯笼,和崔岩依言分两头去请双亲。

    崔培纵有再大的气见了小女儿便都烟消云散了,笑呵呵的坐在上首的青金瑞兽雕漆椅上,给崔柔仪捧场道:“京城的灯会热闹罢?瞧瞧带了什么回来?”

    崔柔仪娇俏的把小脑袋一扬,指了指崔巍手里的东西,道:“是琉璃绣球灯,从长公主府的义摊上买的,只此一个,要多也买不着了。”

    为避免沈氏追问,崔柔仪聪明的先说了琉璃灯的来处,并依照崔巍的嘱咐把徐鹿卿这号人物给隐了去。

    崔培大力拍了拍扶手上的青金兽头,瞟了瞟啜茶不语的沈氏,吹吹胡子明知故问道:“就只一盏呀?那柔丫头要给谁好呢?”

    老爹都已经把梯子递到这份儿上了,崔柔仪当然是就坡下驴了:“这么细巧的东西当然是给母亲了,挂在屋里洒下一片雪花似的光影,可好看了!老爹不会计较罢?”

    “哼哼,你就不想着我!罢了,快给你母亲看看。”崔培虽然还在生沈氏的气,却不忍心叫柔仪在沈氏面前不落好,便配合着她一唱一和的。

    崔柔仪快步过去走到沈氏面前,撒娇似的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满含期待的看着沈氏,还不忘在她面前替兄长美言一句:“母亲看看喜不喜欢,难为二哥一路怕摔了,抱在怀里带回来的。”

    一家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沈氏不好再拉着脸像谁欠她钱一样,便慢慢抬起眼,略过崔柔仪只向崔巍热切的笑道:“巍哥儿快拿来我瞧瞧,长公主府的东西想是极好的。”

    哪怕崔柔仪就站在她左手边,沈氏也目不斜视,一面口里笑语连连,一面懒懒的伸手去接。

    崔巍见状一愣,看了看笑容僵硬的崔柔仪,不免面色沉了两分,但依旧跨了一步将琉璃灯递了过去。

    也不知是他松手得太早,还是沈氏手上太没力气,崔柔仪眼睁睁的看着滑溜溜的绣球灯连着杆子一起从两人手里滑落,“叮啷”一声砸碎在地。

    剔透如冰的琉璃碎片四处蹦溅,一尺高的火苗像条挣脱了束缚的小蛇,腾的一下飞速蹿了上来,猝不及防的咬了一口崔巍的袖子,绞缠着他的胳膊烧了起来。

    “二哥,快脱外衣!”崔柔仪本能的先扑在沈氏身前护着她不被火苗燎到,又腾出右手抄起桌上一壶半凉的茶水尽数浇了过去,当机立断的叫崔巍脱衣服。

    崔岑崔岩离得最近,听到后立刻冲上来扯下崔巍的外衣,扔在地上脚踩个不停,乱哄哄的叫着:“拿水来拿水来!别把地毯烧起来了!”

    崔柔仪一把拉过崔巍,上上下下的看着他的右胳膊,两手悬停在半空不知哪里碰得哪里碰不得,紧张的问道:“烧在哪儿了?痛不痛?二哥你快说话呀!”

    崔巍摸了摸右手小臂最黏腻的那处,疼得倒抽了一口气,却还死命撑着作一副无事状:“没事,就这儿烧到了一点皮肉。”

    崔培嗅了嗅满屋子的焦煳味,看着地上那一件人人踩了一脚的破烂不堪的玄色外衣,两条眉毛拧在了一块,高声吩咐道:“快叫府医来!再把这一地碎茬子给扫了,扶巍哥儿到别间去,别硌着脚了。”

    崔柔仪第一个上来扶着崔巍到里间去,嘴里懊恼个不停:“我说什么来着,今日就不宜碰灯火!哎呦,都怪我适才给忘了。”

    她真是白挨六殿下砸的那一下了,是祸躲不过呀!

    “是是是,下回二哥我定把你算的卦奉为金科玉律,行了罢?胳膊正痛着呢,饶我耳朵清净一会儿罢。”崔巍急吼吼的声音随着里间放下的珠帘,渐渐远了开去。

    堂屋一角的崔静仪这才一缕一缕的抽回吓得飞散的魂魄,小心的捧起沈氏的指尖看了又看,满含好意的宽慰道:“还好二妹妹扑得快,伯母指头上连个泡子也没燎出来。”

    崔培稳坐大椅上往这边丢来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崔静仪立刻往沈氏身后退了两步,暗暗握了握她的肩。

    沈氏肩膀受力吃痛,醒过神来立马会意,理了理被崔柔仪扑乱了的衣裙,缓声道:“是啊,还好柔儿念着我。”

    崔培收回那道深深的目光,叮当一下盖上手边的茶碗,压住了嗓子,话音又低又沉:“火烧都到跟前了才知道还是咱闺女好罢,别老对她那么凶,她还是念着你的,出去一趟还不忘给你带好东西呢。”

    沈氏的思绪如同海上翻滚的浪花,一个念头盖过一个念头,心中滋味复杂不已,有口无心的应道:“嗯,柔儿…也自有她的好处。”

    崔静仪闻言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她虽得沈氏看重,但清楚的知道她在侯府既不算外人,又没托生在大房,大伯父和大伯母若总因为二妹妹而闹不愉快,那夹在中间的她才是最难自处的。

    只有他们几个调和融洽了,她才有安生日子过。不然不是小意殷勤的哄着沈氏,就是小心翼翼的避着伯父,一个不小心两头都不讨好。

    寄人篱下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如屡薄冰也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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