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殿下既然诚心诚意的道了歉,人家又是从皇宫里出来的贵人,崔氏兄妹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徐鹿卿那家伙虽然平日里是拈花惹草的混人一个,但方才确实也没跟着瞎起哄,只是糊里糊涂的被推出来挡枪的,崔巍纵有天大的火也不好对着他发。

    崔柔仪见状又拉了拉二哥的袖子,小声道:“二哥,咱们走罢,我还想去给母亲挑盏灯笼带回去呢。”

    她虽然不明白沈氏为什么要跟她这个亲闺女别苗头,但为了两个兄长的小命,还是早些去求和罢,适才只顾拉着二哥躲着灯火了,现下去买也还来得及。

    “你又没错,为何……”崔巍急急说了半句,扭头瞄见那两个外人还在,终究家丑不可外扬,便止住了话头。

    他正要拱拱手领着崔柔仪告辞,两边散了开去也好各自玩乐,免得这么不尴不尬的干站着吹风。

    徐鹿卿也在军营里混过几日,功夫不浅耳朵也尖,抢在崔巍之前道:“这寻常小摊上能有什么稀罕的花灯,都是些纸糊的玩意儿,风吹吹就坏了。”

    “我这里倒有一盏是适才从长公主家摆出的义摊上买来的,或还能入得了眼,就当替殿下给崔姑娘赔罪了。”

    他说得轻缓有礼,一点不叫人心生抗拒,眼睛里好似拢着清和的月泽,点点笑意从中流露出来,一片光华流转。

    上元夜有些达官显贵人家会在门前摆出一个小摊,将自家多余的的花灯等奇巧小物拿出来贱卖,所得财资用于接济城中贫户过冬,以博个怜贫惜弱的好名声。

    这事崔巍也是知晓的,不疑有他。

    然而让妹妹贸贸然收受外男的东西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

    “这就不必破费了,殿下又不是故意的,况且也无人受伤,两下里解释一番也就过了,怎好再收东西?”

    崔巍耐着性子同他们客套,徐鹿卿却是个真大方的,一招手唤来了小厮,略弯着腰摆足了姿态,奉上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绣球灯。

    崔巍暗暗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直叹好家伙,果然是在欢场上拔得头筹的一等人物,瞧这面子功夫做的。

    崔柔仪越过二哥宽阔的后背,小心的看了一眼那盏灯,竟是琉璃圆球罩,赤金莲花顶,乌木如意柄,五彩铜钱络,圆润可爱,小巧精致。

    嗯,的确不是凡物,说是从长公主府里流出来的也可信。

    崔柔仪不是没见识的贪财之人,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又不着痕迹的往崔巍背后退了两步。

    她知道这东西从声名狼藉的徐家哥儿手里递出来,母亲沈氏定不容她沾上一丝半毫,只有落二哥手里才能说得过去。

    街上人来人往,已有不少人偷偷瞟着这边的动静,这架势崔巍是不接也不行了,干脆双手捧了过来,问道:“不知这灯价值几何?就当是我从贤弟这里买的。”

    这会儿崔巍已不再“小子小子”的叫徐鹿卿了,转而客气的称呼起贤弟来了。

    徐鹿卿自认是个花钱如流水的败家子,何曾把这点黄白之物放在心上,阔气道:“不值什么,改日崔兄请我顿酒就算平账了。”

    “这怎么好……”崔巍转头看了看崔柔仪,那眼神是在问她的意思。

    这样的好东西在崔府多一件也不多,少一件也无妨,崔柔仪便无可无不可的眨眨眼睛,只求快些了结了这一段,别被路上往来者看了去多生闲话。

    及至这时,在一旁充了半天无关看客的六皇子赵纯才似刚醒神一般,后知后觉他们这推来推去的都是为了周全他六殿下的面子。

    便也一片率真的拍了拍胸口,附和道:“这顿酒就算在我的头上,改日必偿。”说着眼神稍稍飘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崔柔仪脖子上的金锁闪着了眼睛。

    崔巍是个痛快的性子,一个琉璃灯他崔家还是担得起的,要收便一气儿收了下来,替小妹谢了又谢。

    崔柔仪只来得及敛衽福了一礼,忽然背后窜过一道灰影险些将她撞翻在地,她惊魂未定的转了半个圈面向长街,好死不死又一道白影飞奔过来撞她个满怀。

    “哎呦……”崔柔仪昏头昏脑的被崔巍从地上扶起来掰直了身子,满怀怨恨的质问那个冒失鬼:“满街照得这么亮堂,你走路也不看么?”

    崔巍气得险些要动手,一转头但见眼前人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碗口大的拳头生生定在了半空中。

    那姑娘面若寒玉,秀丽清冷,头上只有一根纯银的梨花长簪挽着乌黑长发,耳垂上是一对小小的白玉耳坠,在风中轻轻摇曳好似两滴清泪。

    从衣着上看,这位姑娘大抵是个极素简的人,不仅不屑于薰泽靓妆,通身连一件奇珍巧饰也没有,身上那件白纱斗篷将她从头罩到脚,简直干净得像一场茫茫大雪,在这披红挂绿的灯会中异常显眼。

    崔巍愣在那里一时词穷,崔柔仪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肩膀,自去问道:“你是谁家的?”

    那姑娘面含歉色,但又似有急事在身,只轻握了一下崔柔仪的手,撂下一连串的“对不住对不住”,就提着长裙向前面那道灰影疾步追去。

    “哎…这是什么事儿啊。”碍于外男在场,崔柔仪不好发作,只好掸了掸灰,愤愤的嘟囔着。

    “真被你个小丫头说中了,今日诸事不宜呀!前面差点被开瓢,这会儿又险些散了架,走罢走罢,还是快些回去的好。”

    崔巍顾不上大眼瞪小眼的赵纯徐鹿卿,打了个招呼就伸出胳膊一捞,须臾间裹挟着崔柔仪带出去好几丈远。

    这速度之快,崔柔仪有理由相信二哥这会儿恨不得能单手扛着她回家。

    走出一段儿后崔柔仪悄悄回头,见那个蓝色的身影还傻傻的站在街角,掂了掂手中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琉璃灯,奇道:“今日这是什么运气,福星也见过了,还白得了一灯笼。”

    “你别光顾着看后面,看看走在你前面的这是谁?”崔巍憋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暗叹今日真是满街熟人。

    崔柔仪只顾着低头把玩着琉璃灯,猛的一抬头,收步不及倾身而去,幸亏二哥抓着她的肩膀,她的鼻尖才没撞上前人的后背。

    她吸了一口凉气蕴在喉头,停在原地满目疑惑的向前看去。

    那是一个身姿修长挺拔的年轻男子,玉色刻丝白貂大氅配着一顶白狐红缨雪帽,倒与他清贵的气度分外相宜。

    这背影莫名有些眼熟,但又不是自家兄长。

    他刻意低调的走在人群中,奈何通身气质实在出众,如一朵清濛的出岫轻云,一路不知飘过了多少姑娘的心上。

    崔柔仪看得发愣,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久违的人名脱口而出:“张凛?”

    前面那人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闻声停下脚步,一丝也没犹豫便轻拂大氅转过身来。

    崔柔仪一抬眼——一张白玉雕刻的脸,一双月华清辉汇成的眼眸,鼻峰挺拔,薄唇润泽,再难挑出一丝瑕疵。

    他站在熙攘人群中,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真是好一个清风霁月的玉面郎君。

    崔巍坏心眼的用胳膊捣了捣崔柔仪,佯装不识般问道:“你看看,他是谁呀?”

    崔柔仪回过神哑然失笑。

    他是谁?这要看是向谁问了。

    要是问那些听过他大名的亲长师友们,那他是九岁过府试的神童,是十六岁过乡试的少年举人,是前途大好的有为子弟,更是张家再上一层楼的殷殷指望。

    要是问见过他的那些姑娘们,那他是琼枝玉树,是瑶台明月,是天上谪仙下凡尘,怕也是春闺梦里人。

    可要是问到了崔柔仪,她只能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嗯,认得认得,张表哥好。”

    崔柔仪一口吐尽了喉头的凉气,化作一团薄薄的水雾,张”这个姓氏也不经意的夹在水雾里从唇齿间溜了出来。

    崔侯的原配夫人张氏是张凛的嫡亲姑母,因而张凛是崔岑的亲表弟没错,但是崔柔仪的娘是崔侯爷续弦的沈氏,他们俩真细论起来也算不上血亲。

    张凛权当听不出那个被咬重了的“张”字,他临风而站,身姿笔挺,撩下眉峰扫了崔柔仪一眼,淡淡道:“好几年没见了,前些日子听闻表妹染了风寒,各府宴会都没怎么走动,幸好没错过了今夜的灯会。”

    崔柔仪打小就知道这位声名在外的张表哥不是好糊弄的,她那点躲懒的小把戏一准儿被他看得透透的。

    这会儿张表哥话里话外的点着她,又不像是要当面揭短的意思,崔柔仪一时吃不准,只顾半躲在崔巍身后避过张凛清幽的眼神,俨然是一个唯唯诺诺的白兔表妹。

    “砰砰砰”——一串焰火声适时的在崔柔仪背后响起,打破了这互相试探的尴尬气氛。

    十几道火束飞升腾入云霄,炸开了大朵大朵的五色烟花,顷刻间犹如灵虬盘空,彩蝶飞散,满天星斗倾落人间,一片缤纷璀璨。

    崔氏兄妹无知无觉的顺着人潮与众人汇在一处,纷纷抬头去看。

    独张凛一个人不曾挪步被撂在后头,热闹的灯景更衬得他满身疏离,犹如一帘清风吹冷月,叫人一看便知只可远观不可亲近。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悄悄低眉浅笑了一下,像是伪装多时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流露出一些不常有的情绪起伏。

    时过经年,他那旧日冤家再度站在他面前,她头顶是灿烂如星陨的万千烟火,霞光宝色,如幻似梦,轻轻牵动着他的丝丝回忆。

    记忆里安阳侯府那如珠如宝的小姑娘能躲懒绝不出头,却天生只与他张凛不对付,像个促狭鬼一样走哪儿都能碰见。

    今日在他蘸笔的葫芦水盂里养小鱼,明日又“不小心”拿了他的墨宝去糊墙,后日再给他送来了一只掀翻了院子的恶霸小狗,美其名曰为拐走的墨宝赔罪。

    张凛真是永远不知道下一回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崔表妹那般仗着父兄撑腰在他面前小祸不断,有时他能冷着脸毒舌两句唬住她,有时又全然拿她没办法。

    想他小字如澄,取澄澈如水之意,可老天偏生派了这么一位表妹来搅混他这潭静水,幼时大半平静的日子都是被她搅扰了去的。

    崔侯一家离京后,这几年身边陡然清净下来,张凛还有些不习惯。

    眼下这位小表妹又回来了,他居然不觉得头疼,仔细想想只觉好笑,颇有种福祸难逃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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