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天劫过后,万籁俱静。

    山间万物皆涅槃而新生,灵气升腾,一抹幽香间似乎掺杂了另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存在。

    桃木弓褪去木色,通体乌黑发紫,躺在草木之间显得突兀。几丈远的地方混淆在青翠之间的人侧躺在地,双目紧闭,似是酣睡,却又沾尘染土,狼狈不堪。

    “醒醒,”来人一袭玄衣,手持书简,面无表情,蹲身扯了扯躺在灵草间那人的衣领。“这么多年了,你真是头一个飞升就睡着的。”

    地上那人翻了个身,迷迷蒙蒙地开了眼,喃喃着:“我死了吗?”

    “你没死,你飞升了。可喜可贺。”玄衣青年冷淡言道,“岑麟幽。”

    “你是谁?”

    “司命星君,接你去天界报道。”

    岑麟幽目中含有细碎天光,瘫在地上,望着青白的穹顶,手指摩挲着腰间玉佩,继而曲起手臂,缓慢撑起沉重的上半身。她的目光循向不远处的桃木弓,怔怔问道:“这弓......怎么成这样了?”

    “撑过天劫,自也随之变化。桃木受天雷击打而形神不灭,化为紫玄木。”司命星君解答道,“随你的法器。”

    “原来如此,”她低下头,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仙君,我问你。”

    司命星君静候一旁,神色无异,似是等她发问。

    “今日飞升的本应是我师父,我才堪堪过了元婴,为何......你来找我?”

    司命星君淡淡而言,平静无波:“你初入化神,也算够格;又历天劫破而后立,资质不凡。特此提前点化登仙。”

    “我师父呢?”

    那司命星君垂眸看她,似有半分悲悯。

    岑麟幽心头一空,只觉着五脏六腑一齐坠了下去,压得生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天煞冲撞,引来滚滚天雷,紫电雷霆将他在自己眼前劈得烟消云散。当恐惧炸裂在她脑海,她只能求得自保生还,没想到,没想到......

    她的固执,她的毅然无济于事,不定还伤了阵法,不定是自己抢了师父的份额,占了便宜。

    到头来飞升的竟成了她,到头来还是托了师父的福。

    岑麟幽扒着地面灵草,将玉佩攥死在掌纹之间,酸涩的潮水浸润心头,沿着浑身经脉蔓延而开,刺痛难耐。

    “许是你生欲极强,才在天雷之下存活。”司命星君目光随着她站起身,看她拾起不远处的木弓,一举一动中透露出决然,言道,“修士殒命也同凡人一般进入轮回,就是时日长些。”

    “天命自有定数,来世自可得逍遥。”

    “哈哈,”岑麟幽背对着他,干笑两三,“自有定数。你们活得长的人果然都讲话好听。”

    两人相互背对而立,互不相让,一时间再度弓拔弩张。俄而顷之,岑麟幽摩挲着玉佩上的“闻”字,收了灵力,轻声破开寂静:“仙君,人世苦短,却常有牵挂。”

    “晚辈儿时世道混乱,流落街头。师父好心,收我为徒,才未惨死市中。这一生苦难颇多,唯有师父待我极好,于我恩重如山,晚辈......不能不报。不知可否请仙君帮我个忙,放晚辈作一介云游散仙,好寻我师父来世,报以恩情。”

    她顿了顿:“也算......了却我的夙愿。”

    世间修士夙愿化神登仙,而飞升之人少有。一些是过了结丹,驻颜后便不再加以精进,是恐惧还是惰性便不得而知。即便是天劫之下苟出一条命的,因喜出过望,滥用灵力肆意妄为,一时狂欢最终乐极生悲,爆体而亡也不在少数。

    司命星君不言,少时长叹一声:“百日。”

    总言之,司命星君数百年的岁月中,见过飞升修士形形色色,大多都要叫玄衣青年在背后骂一句德行。而岑麟幽这般,不求登神座,独向世间恩果的......

    “我暂且替你瞒下。天界百日之后,我自会前来捉你回天。”

    上一次见,是......是何时了。

    “修士转世,灵力皆散,唯有魂魄中少有留存,若是盲目找作一气,怕是千百年都难以求得其踪。你且将你师父功法书于此卷,运转一遍,自会存下你师父的灵力一缕,与他来世魂魄相吸,便可寻得。”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一笔一卷就飘至岑麟幽面前。卷轴纹样细腻,装订精巧,铺陈开来,示意她书写。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百日,百年,足够了。

    岑麟幽向司命星君躬身行礼,发丝滑落肩头,垂于脸旁。

    “待我了却人间琐事,自会随仙君回天界报道。”

    司命星君冷哼一声:“百日之后若是寻人未果,这卷轴你也得取回来。还得给我留个法号,我好给你登上。”

    她思索片刻,忽抬眉笑道:“及笄那年,师傅为我立过字,却不常用。如此这般,也算是物尽其用。”

    “幽华。”

    “好,”司命星君一甩袖子,转身踏云而去,“幽华真人,天赐英才,今化神登仙,因念人间有恩果未成,特许人间百日,巡查山水人情。愿其于人世烦扰间,不忘本心。”

    岑麟幽远眺,天光闪烁间,向着那司命星君远去的背影,再次行礼作揖。

    “晚辈知道。”

    岑麟幽平生第一次踏出侯府,从此便再也没能回头。

    侯府的匾额精致而沉重,堪堪随着她后足跟坠落在地,烟火熏燎中溅起尘灰,响若鸣雷。

    铁骑破山河,黄尘染红妆。

    满城皆是腥色的沙土气息,一朝繁荣沦陷只需两个时辰。

    蛮夷背水一战,只求两败俱伤,一路竟势不可挡,步步相逼。侯爷两眼瞪得如同鱼一般,不肯退让躲避半步,单薄的身子颤抖地持着剑。那人高马大的蛮夷人提着砍刀,眼中充斥着癫狂的杀意,不留侯爷半步抵抗,扬刀落下——

    哐当,人头落地。

    咔嚓,斩作两截。

    似泼墨青砖之上,以身为干,绘一枝不朽的柏。

    蛮夷肆意狂乱地喝彩,大笑,嘶喊,杀声震天,混沌不堪,踏过侯爷不暝的双目,撕裂侯府风雅的院落。但凡是生着的事物,见了就砍,血液浸润在泥土里,砖板上,飞檐瓦当淌落猩红斑驳。

    华发苍苍的岑老太,忽得从那木椅上起了身,掌着木杖凝目看向院落紧闭的门扉,端庄威严一如往日。岑麟幽年幼,只听得院外厮杀喧哗,心下恐惧,抬手去拉祖母的衣袖。

    岑老太垂眸看她,轻抚她柔顺的发丝,珍重而怜惜,转而对一边留守的侍卫命下:“带她走。”

    “祖母?”岑麟幽疑惑地回眼,那侍卫足下生风,不敢耽搁半分,“祖母?”

    老太太迎着天光而站,夹杂着院中传来泼洒和撞击院门的声音毅然念诵,杵一枝苍劲的木杖,再不会比此时更为挺拔。

    “草木秋死,松柏独在。”

    苦涩发腻的气味飘散开来,熏红了她的眼眸,更加惊恐地呼喊:“祖母!————”

    “叮当”一声,油灯落地碎裂,随着院门被撞开,星星之火骤然迸溅。

    “我心如松柏,风霜无可屈。”

    侍卫蒙住了她的眼睛。时年十四的岑麟幽从指缝间挣扎着看到的那最后一眼,火光冲天,将老太太始终不曾动摇的背影吞噬。

    离城数月,一路皆是萧瑟之景。那侍卫最后也在逃亡路上燃尽性命,伤口感染化脓,拖着最后一口气,鲜血淋漓地喊小姐走,须臾间便咽了下去。

    岑麟幽垂着头哽咽半晌,缓缓伸出手去阖上那侍卫的眼。

    雷声在乌云之中滚动,忽明忽暗。苍穹再也支撑不住,雨水从缝隙之间渗透而出,混着泥土与烟尘,漫漫雨帘落入人间,浇灭了战火,也洗去旧日光华。侯府的一切,从此便也被蚕食殆尽。

    她托着侍卫的肩膀,咬牙向后拖拽,足下磨着湿润的地面空滑几下,却纹丝不动。她不再徒费气力,环顾四周,入眼皆是破败褴褛,缩在角落里的百姓身上的脏污血水顺着雨水晕染在地面上。

    岑麟幽站起身,散乱的发丝黏在她的皮肤上。她抬手点去自己眼角的酸涩,仰头迎着雨水,看着灰暗云端中隐隐露出的一线青白的天光,随后将一片玉钗取出,藏入侍卫的衣衫中,又双手合十为其祈福,躬身,随后转身向城外走去。

    “姑娘请留步。”

    刚迈出城门,身后便传来喊声。嗓音清润而柔和,岑麟幽懵懂回眸,只见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位着绀色布衣的撑伞青年,明眸若秋水,玉面含笑意。纵使来人装扮朴素,却难掩其玉树临风,超然世外。

    岑麟幽垂眸看看自己满身狼狈,默默扯了扯衣袖。

    “不知姑娘是要去往何处?”青年上前半步,将伞倾斜遮于她头顶。

    “不知道,”她呆愣地仰头,“或许可以去泽州。”

    “从琼昌到泽州需向南行数百里,期间山水重重。”

    “总会到的。”岑麟幽见青年唇角勾起,不明所以,继续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年纪小,又是女儿。恐我受不住路途艰苦。实际上我也不在意会去何处,只是漫无目的太过痛苦,泽州乃我祖辈所在之地,尚可做一去处。”

    那青年低头轻笑一声,取出手中玉钗。岑麟幽一惊,双手绞在一块儿,面露愠色,问:“公子,这是我留给我友人的安魂之物,你为何偷偷摸了来?”

    “莫要着急。我只是有三个问题想要请教姑娘,还请姑娘如实作答。”

    青年看眼前怒目而视的少女,不紧不慢道:“第一个问题,姑娘的玉钗质量上乘,非是寻常人家可用,敢问姑娘芳名?是何方人士?”

    “大兴岑家,排行十六。岑麟幽。”

    “原来如此,”青年说,“第二个问题,为何留下玉钗?”

    “那人是我家中侍卫,救我有恩。我本想送他入土为安,只是实在没有能力。但我知玉可安魂,留下给他,为他祈福,愿他来生可得安逸。”

    “家仆忠诚,终生护主,不是应当?”

    岑麟幽睫毛颤了颤,手指互相绊着,垂眸又抬眼,见眼前的青年面无波澜,这才迟疑开口。

    “......我不知道。”

    “你说应当那便应当,我不清楚。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人死的死,散得散。祖母叫他救我,只是救出城去也算是尽了职责,偏偏抵上性命把我一路护到这里。知恩不报非为人,再者人逝魂归天地也是应当。我就觉得......”她忽然又咬住话头,“我不清楚。这已经三个问题了。”

    那青年听后,不言片刻。岑麟幽抬眼他,心中满是不解,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青年眼中似有一种趣味的微光。眼前的少女虽尚未及笄,言语间却仿若因为早已看透而麻木不仁。她眼里燃烧仇恨的火光,嘴上却说着人有恩于我不可忘。半晌,青年长吸一口气,说:“好,既然如此,我帮你。”

    她疑惑道:“你要帮我什么?”

    青年从容回道:“帮你为他寻个好地方葬下,渡他的魂灵往生。”

    “顺带一提,我姓闻,是这空冥山上的一介修士。我见姑娘冰雪聪明,资质良好,既不知何处可去,可愿来这山上做我的徒弟?”

    白云之上空冥顶,空冥顶上走仙人。仙人避世,凡人难得一见。

    作挡的纱帘拂过清风,岑麟幽的头一点一点,拖着脑袋的手滑下来,猛然睁眼。她轻轻摸摸鼻尖,拿起面前跌倒的白瓷杯把玩。

    茶香袅袅,酒旗招招。几个小孩擎着竹蜻蜓,唱着童谣,笑语间跑过街巷。山脚下的木槿花挨挨挤挤绽放在枝头,傍着崎岖蜿蜒的青石板一路漫上云端。

    怎么梦见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她揉揉太阳穴。

    百年风云变幻莫测,人间年华转瞬即逝,偏偏师父的魂魄仿若蒸发三界,不曾感受,不曾寻得。她记忆中那人面容模糊,世上的修士也都已踪迹全无。而百年之期却以迫于跟前。

    就要这般,不了了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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