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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再遇温晁

    云蒸霞蔚,松竹掩映。

    群山环抱之中,瑞霭萦系之间便是姑苏蓝氏的仙府——云深不知处。

    此刻,这座仙府的宁谧即将被一行人打破。

    温晁率温氏众人来到山门前,他派头十足地甩甩袖口,便要进去。

    姑苏蓝氏负责看门的弟子举起手臂把他拦下。

    “云深不知处没有拜帖,不得入内。”

    “拜帖?” 温晁狞然一笑,猝然发难,那蓝氏弟子脖子上瞬间被火舌缠绕,发出痛苦的嚎叫声。

    冷眼看着那弟子哀嚎,温晁面上露出满意的笑,他嘚瑟的嘲讽:“这就是我们岐山温氏的拜帖!”

    一旁温情见他如此行状张狂,摇了摇头,正待出手解了那人身上的咒,却听得一道清脆的女声。

    “我有拜帖。”

    抬眼望去,一个身着柳黄短衫,下穿嫩绿罗裙的少女翩然而至。她走近些,头顶两个发啾上绑着同色的发带,娇美的脸上尚有一点未褪去的婴儿肥,整个人像春日吹过的和风朗朗,徐徐拂面。

    温晁在看清那少女面容后,错愕几秒道:“聂瑶生?!”

    那少女手持蓝氏拜帖,欲将其交给另一蓝氏弟子,但见那弟子正颤栗惊惶地抱着同伴的身体,于是她催动灵力,试图解了那咒。

    催动过后,聂瑶生再度感受到了她体内灵力的稀薄,她心底失望,转头对温晁道:“把他咒解了。”

    温晁乐了,“你叫我我解我就解?聂瑶生,你以为你是谁啊?”

    温晁说完冷冷睨着聂瑶生,准备看她窘态。

    聂瑶生眉毛都没动一下,“求你了,快点。”

    ……

    温晁乖乖地把咒解了,附在那蓝氏弟子脖子上的火焰也随之熄灭。

    看门的两人仍心有余悸,聂瑶生却不管那么多,她将拜帖往一人怀里一塞,抬腿就往山上去了。

    温晁快走几步跟上她,这次蓝氏的人没有再敢阻拦。见聂瑶生没有和自己搭话的意思,温晁故意挤着她走,差点把她挤的一个趔趄。

    “嘶,干嘛!” 聂瑶生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出来,她的笑点委实不高,更何况温晁的行为实在幼稚且好笑。

    “你不是被号称大道仙师、天衍神客的什么散人收入门下了吗?怎么还有雅兴来蓝氏听学呀?”

    聂瑶生加快步伐,打算把烦人的温晁甩开,她边走边说:“我有没有雅兴来蓝氏听学好像和你这个温氏的人没有关系吧?是吧?温少主?” 聂瑶生在“温”字上面特意咬字更重。

    “还有” 聂瑶生说:“我师父叫空镜散人,不叫‘什么’散人。”

    温晁同样加快速度,两个人就像在进行快走比赛一样,只是苦了跟着的温情姐弟和温氏随从,也得跟着吭哧吭哧地走。

    “行,跟我没关系。不过我倒想问问,令师都教你了些什么?连个火咒都解不了。” 温晁和聂瑶生在不夜天一起待了五年,最了解不过她,她方才要他给蓝氏的人解咒,多半是自己解不了。

    教了什么?

    聂瑶生心绪飘忽到十一年前。

    聂瑶生出生时天降异象,漫□□霞,五彩纷呈的云涛波浪盘旋在聂瑶生母亲生产的宅院上空,引动八方瞩目。

    诞下孩子后,聂瑶生的母亲撒手人寰,她本就是遗腹子,这下母亲也去了,和两个哥哥一起成了孤儿。

    偌大的清河聂氏一下子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就在这时,岐山来人,以教导看顾为由,要聂家把聂瑶生送到不夜天。

    当时已是家主的聂明玦自然极力反对,但他年少无威,在族老们的半胁迫下不得已做出让步。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聂明玦和聂家族老们离心离德,后来铁腕清洗族老势力。聂明玦刚直不阿,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却被挟制着送走小妹,怎能不恨。

    聂老宗主即为温若寒断刀暗害致死,此乃旧恨。小妹上岐山为质,这是新仇。

    新仇旧恨在聂明玦心里发酵,他明志与岐山温氏不共戴天!

    这些都是后话不谈,在聂明玦血洗旧故族老余党,掌握聂家实权前,最后的结果就是:聂瑶生在过完五岁生辰后,就要上不夜天受仙督温若寒教养。

    教养为名,看管监视为实。

    温若寒不想留一个身负天机气运的卓异之人在聂氏,为聂家增光添彩,成为他未来擎制百家的威胁。如果这个女孩养在他身边能够为他所用也就罢了,若生反骨,便要趁早除杀。

    可当聂瑶生真到了不夜天后,温若寒发现,这个女孩不仅天资平平,还身体孱羸,莫说寻常修士,比之凡人还要虚弱。

    温若寒虽败了兴,也放下戒心,沉浸于练自己的神功,不再过问有关聂瑶生的消息。

    但聂瑶生并没有因此回到清河,温若寒内心还是存有疑虑,她被留在了不夜天仙府,归期难盼。

    在岐山受制于人的日子使聂瑶生早早学会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是学会了,却不会用。寄人篱下,她心怀恨意,温氏害她父亲,还要强虏她为质。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因是幼女,拳头脚踢倒是从未发生,可饿上几顿、冷嘲热讽却是家常便饭。

    这样的敲打锤炼也让聂瑶生懂得了暂时的退让是人在屋檐下的必须。

    再后来,聂瑶生刻意接近在岐山横行霸道的温晁,她取悦逢迎他,以此获得了更为宽阔的生存空间。

    虽然最后她确实和温晁成为了朋友,可心中始终怀有隐恨。她要恨的人太多,他们每个人都使得她坎坷命运上更加曲折,但溯其根源,聂瑶生最恨自己连挣扎之力都没有的羸弱身体。

    她命运的转折在十岁那年。

    一次出游,他们行至岐山和清河的交界处,温晁装作不经意问她要不要回清河看看,在得到她雀跃回答后得意的笑了。

    温晁把浩浩荡荡跟着的一大群人都赶走了,他和聂瑶生两个人进入交界处。各大世家地盘的交界处一向是混乱错杂的代名词,但温晁骄横惯了,自觉这天下无人敢伤他,再加上,温氏与聂氏隶属五大家族,势力远超其他地方,治下也略微太平一点,温晁就更无所忌惮了。

    温晁去清河目的有二,一是好圆了聂瑶生思家的无援;二是想单独同她游览故乡。他千翻百转的迂回行事,最后不动声色的达成,心中不由窃喜。

    结果还不等温晁高兴呢,他和聂瑶生脚下踩着的平川一改,场景变换,他们身处山谷,四散磅礴雾气,迷得人直睁不开眼睛。

    冒充出一副修为有成的样子,温晁假装游刃有余地挥舞着佩剑苍焰,然后在迷雾中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聂瑶生的胳膊。过了半晌,温晁惊恐的问:“你抖什么?”

    聂瑶生:是你在抖

    这迷雾他们俩怎么也走不出去,就在他们绕了第三个整圈后,有人“咦”了一下。

    “此地居然有五行之气?”

    温晁警觉地握紧苍焰,方才迷雾中发声的人也现了身形。面容被雾气遮掩,身形也看的不大清楚,只听声音能辨别出是个女人。

    她落在聂瑶生身旁,手指搭探上聂瑶生的脉搏。

    温晁大惊,“你要干什么!你告诉你啊!我…我可是岐山温氏的少主,你要是敢…敢……”

    聂瑶生倒是倒是镇定一些,她感觉这个人似乎没有恶意。

    探完聂瑶生经脉究竟后,连谢禅都始料未及。

    这个女孩竟身负五行之血,乃是千百年未必有一的旷世奇才,只可惜五行之血皆是在修炼到一定境界后方会觉醒,这个女孩的五行之血却是胎中便有的,身体承受不住如此强横的力量,经脉中被冲刷的残破不堪,莫说凝成金丹,连寻常的灵力都难以外放流转。

    谢禅起了惜才怜悯之情,她因有旁人在场没有说透,只言聂瑶生身体有异,而自己有办法帮她消解。

    “那怎样才能消解?”

    谢禅看着聂瑶生,“拜我为师,跟我上山,入我隐慈门下。”

    听到“隐慈”一词后,聂瑶生和温晁俱讶然。

    隐慈是空镜散人谢禅所创之门派,这谢禅号称大道仙师、天衍神客,对天运命理、术法自然参悟极深,其实力无人得知,但门下弟子四人可彰其威能。

    千山、万鹤乃是空镜散人昔年旧友之子,一对龙凤胎兄妹。旧友故去,空镜散人把这两个年幼的孩子收入门下,是为大弟子与二弟子。二人行侠仗义,游猎八方,享有盛誉。千山为兄,终年墨布蒙面,无人得见其真容;万鹤为妹,琼姿明洁,素有谢庭兰玉之美名。

    宁恨水是西蛮刀法的唯一传人,一把堕玉红刀名声在外,广为人知,是空镜散人座下三弟子。

    陆霄云是楚湖陆家的少主,陆家航运起家,富甲一方,是空镜散人最后收的一名弟子。

    这样的一位隐世仙师居然出现在她面前,还有意收她为徒,聂瑶生自无不愿,不过她防备心严。

    “您如何证明您就是空镜散人,而非冒充呢?”

    谢禅笑道:“这个简单,这山谷迷阵是两仪四象阵,一般难以破解,我现在便破了它,带你们出去,可行。”

    聂瑶生这边刚要开口答应,温晁打断说道:“用不着。即便你真是什么散人也用不着,很快就会有人救我们出去,不用你!”

    他本想威胁聂瑶生不许跟谢禅走,到嘴边了却变成了他自己都觉察不出的哀求。

    “你不能跟她走,万一……万一她是骗你的呢!”

    聂瑶生也在思考,如果她走了,温氏会不会为难聂家?她不在乎别人,却不想害了疼她的大哥二哥。

    温晁继续道:“况且你在不夜天如若没有我爹的命令,擅自离开,一定会给家里招来祸事的!”

    这近乎是明晃晃的要挟了。

    谢禅冷哼一声,“小子,我还在这呢!你说话最好注意点。”

    聂瑶生分析一下就知道谢禅再有能耐也未必拗得过岐山温氏这个庞然大物,并且温若寒本人亦是独步天下,与谢禅相较,亦或未量。

    眼前有一个摆在她面前能够避免腥风血雨的法子。

    聂瑶生恳切的乞求温晁,“那你就帮我编一个幌子,说我失踪或是什么别的都好。我真的……很想去。”

    我真的很想做一回自己命运的主人。

    聂瑶生放出杀手锏,“我即使入了师门,也会每个月都给你写信的。”

    温晁掐在她胳膊上的手慢慢松开,他犹豫很久,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而后谢禅带他们俩出了阵,带走了聂瑶生,留下的温晁向随后赶来的温家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觉得要不是这些废物来得迟了,他们遇不到谢禅,聂瑶生也不会离开。

    至于如何向父亲解释?

    温若寒其实在知晓聂瑶生修炼无望后就鲜少过问她,温晁放走聂瑶生,最多不过挨顿责罚。

    聂瑶生入了隐慈后,发现这个门派建在绵延连亘的山峡峻岭上,被一圈又一圈精妙的阵法笼罩,住所就是简单的轩榭,但山央有一弯清渟湖泊,荡漾着粼粼波光。岐山清河皆多山少水,她那时乍见,只感新奇。

    生活方面,谢禅告诉她山上自给自足,资源充沛,可以自行打猎捕捉牲畜,后山还有一处专门种植农作物的田地。这样一来,荤素全齐。

    “若是想下山采集购买也可,正好接触一下山下人间的烟火红尘。” 谢禅告诉聂瑶生,自己的生活也不是与世隔绝的,她也经常乔装一番下山。

    “山下的生活很有趣。” 谢禅说。

    聂瑶生忽然想起来,她到现在还没看到师父的真容呢。

    谢禅听完很爽快地揭下了附在脸上如云似雾的面具,露出一张素净的脸来。

    “可看清楚了?”

    聂瑶生乖巧点头。

    琐碎杂事言毕,谢禅看了眼屋头的日晷,笑言:“你师兄师姐们下山置买,也到了该回的时辰。”

    少顷,如谢禅所言,两男两女携着抱着一大堆蔬菜瓜果、生肉鲜鱼回来了。

    谢禅为聂瑶生一一引见,又告诉他们聂瑶生是她新收的徒弟,是他们的师妹。

    大师兄千山是个寡言男子,冲着聂瑶生点了点头,脸庞如传言中一样被黑布罩蒙。

    大师姐万鹤站在兄长身畔,依偎成双。她气度高华,待人有如春风化雨,她轻笑冲聂瑶生道:“师妹。”

    二师姐宁恨水和二师兄陆霄云各立两侧,他们二人都是比聂瑶生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少女。宁恨水小小年纪却戮意腾腾,身后背了一把血红的长刀,见到聂瑶生戾气稍褪,颇有几分豪爽的扬扬手,“你好呀小师妹!”

    陆霄云比较怕生,他有些拘谨,“你…你好。”

    与师兄师姐相互熟络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这几个月中,聂瑶生也逐渐习惯在山上的生活。

    她起初每个月都会履行诺言给温晁写信,也不忘了给远在清河的两位哥哥同样寄出,一述自己近况。

    在此之间,谢禅告诉了她体内五行之血的事,聂瑶生听完有些凝滞,这着实超乎她的想象。

    谢禅拿出一个莹白净透的镯子,套在了小姑娘的手腕上。

    戴上镯子那一瞬,聂瑶生感受到一股沟通天地法则的力量,她问师父这是什么?

    “此乃荒古灵器,可助你沟通五行八元,彻底掌握五行之血的力量。”

    谢禅望着天际出神,她想起一些往事与传闻。

    “历来身负五行之血的人无不有擎天驾海、拘神遣将之能,你如今反受其拖累,但若有朝一日得以驾驭融合它,必冲破眼前阻碍,裂石穿云、一飞冲天!”

    哪个修士没想过日转千阶、扶摇直上?

    聂瑶生亦不免俗,她兴冲冲的问师父怎样才能融合它。

    谢禅拧眉摩挲着聂瑶生腕上白镯,“等待时机,待机缘到临,此镯会为你唤出八重幻境,为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风冰雷,八项天地元素。”

    “你每渡过一重幻境,便会对天地元素多一层掌控。但五行之血世所罕见,至于具体如何,我并不清楚。”

    谢禅追思道:“能够知道这些,也是先师祖谢莲所传。”

    “先师祖?” 聂瑶生好奇道

    “嗯” 师父摸摸她的头,“先师祖是几百年前的先人,收养了许多孤儿弃婴,他们都以先师祖的姓为姓,后来这些孤儿弃婴有的开宗立派有的归隐山林,而我们便是其中一支。”

    谢禅继续娓娓而道:“先师祖同你一样身负五行之血,但她并非胎中自带,故而少了些磨难。不过她心系同遇之人,留下这手镯,如今予你,也算福缘一桩。”

    聂瑶生茫然地点点头,那抹莹白在她手腕借着月色闪耀。

    亟待机缘,聂瑶生等了六年也没等到,她心中气馁。

    然则隐慈六年,谢禅为她调理身体,她已然能够修炼,纵进步缓慢,起码聊胜于无。

    何况,她还拥有了爱她的师门,大家五人加上师父,彼此没有血缘做纽带,却仍然连接的无比紧密。

    这方是最可贵的东西。

    直到前两月,师父倏忽失了踪迹,给每个人留了书信。

    聂瑶生拆开自己的那封,上面写到:

    “瑶生,机缘已到,五行八元之力在于九州四海,踏行天下,方能寻得。

    勿念为师,待八元尽齐之日,你我自会再见。”

    聂瑶生看完信安静了很久,她将信折起收好,放到乾坤袋里。

    十六岁的她告别了师兄师姐,下山去奔赴自己的天涯。

    聂瑶生心不在焉,温晁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终于回神,只觉大梦一场醍醐初醒,终于理解曾经无法体悟的那句:“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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