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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来了

    凌晨四点,陆地还在睡梦中,近海的岛屿却早已苏醒,大大小小的渔船全都满载着海货靠了岸,渔工们马不停蹄地将分拣好的一筐筐鱼虾装车,送往镇上最大的鱼市。

    这间鱼市被当地人称作星途鱼市,因这座岛屿名为星途镇而得名。

    二十年前,星途镇是个穷困的小渔村,随着渔业的发展,海对面的几座大陆城市逐渐成了这座小岛的聚宝盆,数不清的餐厅每天一早全都会去星途鱼市抢购最新鲜的食材,星途镇也就这样发展了起来。

    鱼市的棚顶由几块巨大的铁皮搭建,由于常年的侵蚀,早已生了斑驳的红锈,四面无遮无挡,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进市场里。

    鱼市的东南一角,一位女子正站在摊位中间,一边利落地和一位客人报价,一边将称好的蛏子递给另一位客人,她个子不高,瘦削的身上套着一条肥大的黑色塑胶围裙。

    “阿卿呀!我的货给我留着了吗?”

    一个穿着棕色夹克的中年男子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摊位前。

    戴忆卿点了下头,转身从一个大桶里捞出一只巨大的蓝色袋子递了过去。

    “货都在这了,您清点一下!”她抬手抹了把额前的汗,喘着粗气道。

    “从你这儿买货,我还清点什么啊!”

    男子说完焦急地向四处张望,“臭小子!快过来拿货!”他不耐烦地招招手。

    没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拉着一个平板车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别磨磨蹭蹭的!你和那些狐朋狗友出去混的时候咋腿脚那么利索呢!”

    小伙子脸上没好气,装货的动作也懒懒散散。

    “钱老板,这是您儿子?”

    戴忆卿拽起摊上的毛巾擦了擦手,瞥了眼那小伙子,随即蹲下身去帮客人挑带鱼。

    钱老板皱了皱眉,“我这儿子玩儿是一把好手,一叫他干活就瘪茄子!”

    正在装货的小伙子一听老爸在外人面前揭自己的短,不由得抬眼“啧”了一声。

    钱老板立即不满地大声道:“你小子有什么可不服气的!学习我是指望不上你了,让你来跟着我进货是为了以后管店!你要是能有阿卿一半的努力,我就谢天谢地了!”

    蹲在地上的戴忆卿看着手中那一条条泛着银光的带鱼,不由得苦笑一声。

    努力?努力都是生活逼出来的,如果可以选择,她也不想一辈子都在鱼筐间打转。

    九点过后,先前还繁忙热闹的鱼市已几近结束,戴忆卿弓着腰坐在小马扎上,专注地盘点着账单,又将今天收到的新订单仔细整理。

    “卿姐,地面我已经冲完了。”

    陈开源将围裙脱下,将其挂在摊位的木柱上。

    戴忆卿笑着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连忙起身从一个鱼筐里拎出来一个黑色袋子。

    “这是今早我特意从渔工那要的马鲛鱼,你拿回去给叔叔吃,现在这个时节,马鲛鱼最是鲜美了!”

    陈开源盯着沉甸甸的袋子,面露难色,“卿姐……”

    “哎呀,快拿着回家吧!再晚叔叔可就要饿肚子了!”

    将袋子塞到对方手里,戴忆卿便把陈开源往外赶。

    陈开源羞愧地攥着袋子:“卿姐,我和我爸,真是多亏有你了,要不然我爸早就……”

    戴忆卿朝陈开源努了努嘴,他腼腆地笑着,不再说下去。

    十年前,十二岁的戴忆卿跟着爸爸从康城回到星途镇生活,在这里她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陈开源。

    戴家祖上世代都以打渔为生,戴忆卿的爷爷十几岁便跟着打渔大队出海,而陈开源的爷爷也恰好在大队里当学徒,两人吃喝玩乐都混在一堆儿,比那有血缘的兄弟都亲,可惜陈开源的爷爷命里缺了一点儿,大风大浪都挺过来的人,愣是被四个轮的轿车给夺去了性命。

    对戴忆卿来说,陈开源就是亲弟弟一般的存在,陈开源的妈妈去世得早,爸爸也因病瘫痪,戴忆卿不忍他去做码头的苦力,便让他来给自己的鱼摊打工,挣些活命钱。

    整理好账册,戴忆卿将其装进她特意缝制在衣服内衬上的口袋里,又用水管冲了几遍胶皮围裙,这才锁了摊子往家走。

    星途镇不大,主街就那么一条,名叫七星街,这里每天早上都会沿路开早市,各种自家种植的农产品和廉价的生活小物件一应俱全。

    戴忆卿钻进一个简易的小窝棚里,手里拎着一小袋鲜虾米。

    “阿卿!又来买鸡蛋了?这才几天啊!”老板娘熟稔地打着招呼。

    戴忆卿耸了耸肩,无奈道:“再给我来二斤吧!”

    临走时,戴忆卿将那袋小虾米塞到了对方手里。

    她总来这家店买鸡蛋,老板娘知道她家的特殊情况,便常常多送给她一两个鸡蛋,她便想着时不时地尽点心意。

    买完菜,她沿着街边往家走,可走到街口,空气中传来的香气令她不禁停下了脚步,那是一种熟鸡蛋混合着热油的醇香味。

    戴忆卿侧过头,只见徐记糕点铺子前一如往常排着长队。

    奶奶很久没吃那口最爱的牛舌饼了吧?想到这儿,她赶忙站到了队伍里。

    等了十来分钟,戴忆卿向队伍外探出身,想看看牛舌饼是否还有存货,可她刚侧身,肩头就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

    撞到她的是个中年男人,那人头都没回一下,便大摇大摆地向队伍最前面走了过去。

    戴忆卿的肩头吃痛,奈何两手都提着东西,只好强忍着痛劲儿,沉默地盯着那人的背影。

    原本安静的队伍因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出现了些许窃窃私语,可只消片刻,队伍又变得鸦雀无声,只因大家都知道这“不速之客”的来头。

    星途镇总共也就百十来户,谁家生了儿子,谁家发了丧,都会成为全镇人的茶余饭后,更别说这屈指可数的几户“体面人家”了。

    而这位孟氏船厂的主任李友财,近年来一直仗着老板家在当地的势力,作风招摇,不顾人言,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敢随意招惹他。

    “来,给我称一斤核桃酥,半斤芸豆糕。”

    李友财两手叉着腰,不合体的灰色西装随即支棱起来,显得他下身还不如上身长。

    负责称糕点的小姑娘十来岁的模样,见眼前这人随意插队,不由得愣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孟家大公子今儿个从城里回家,孟老爷子高兴,就想吃你家这口糕点,还不麻溜地给我装上!”李友财没好气地催促道。

    正在收银台前忙活的糕点铺老板一见来人是李友财,立马冲到橱窗前。

    “哎呦呦!孟老爷子这是又有胃口了?万幸万幸!翠儿,赶紧给李主任装上!别误了事儿!”

    接过糕点,李友财扬着下巴道:“多少钱啊?”

    糕点铺老板脸上立即堆起谄媚的笑容:“孟老爷子肯赏脸吃我家的东西,已经是我家的荣耀了,这点东西还算什么钱啊!您拿去孝敬他老人家就是!”

    李友财轻哼一声,满意道:“算你识相!孟老爷子这些年给你们这些商户减免了多少房租呢!这仨瓜俩枣的,理应当作是孝敬老人家的!”

    “是是是!您说的是!”糕点铺老板连连躬身点头。

    李友财抬手把敞开的西装向内拢了拢,又把自己脚上那双满是折痕的老旧皮鞋在水泥地上跺了跺,才踏过扬起的尘土走远了。

    糕点铺前恢复了秩序,可戴忆卿却垂下了眼,她十指一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队伍。

    快到家时,街角突然窜出的摩托车把戴忆卿吓得一哆嗦,她恍惚地瞟了一下四周,见四下无人,迅速钻进了巷子里。

    “我儿子……我儿子好久没回家了,我要去城里找他!”

    泥灰色的院墙内传来虚弱的恳求声,惊走了房檐上停留的一对麻雀,戴忆卿手忙脚乱地打开院子的铁门,一头冲进了阴暗的屋内。

    “阿卿!你可回来了!你奶奶又犯病了!”

    刘婶儿正拼命地抓着瘫在床上的老人。

    戴忆卿跑上前,用力地抱住正在挣扎的老人,“奶奶,有我在!我是阿卿……”

    老人的瞳仁浑浊不清,仿佛蒙了一层灰,听到“阿卿”两个字,她立即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戴忆卿,可下一秒,她又拨浪鼓似地摇着头,企图挣开身上的束缚。

    “我家阿卿和我儿子都在城里享福呢!我得去找他们!”

    戴忆卿艰难地抿了抿唇,将奶奶搂得更紧了,她耐心地安抚着奶奶,抬眼示意刘婶儿回家。

    刘婶儿在一旁满面愁容,思来想去,眼下她也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转身向外走。

    “刘婶儿!真是麻烦您了!”

    刘婶儿回过头,见女孩虽一脸疲惫,眼角却带着淡淡的微笑,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女孩之所以会这样坦然,是因为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三年。

    三年前,就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里,出去挖野菜的奶奶却在天黑后都没有回家。

    戴忆卿在野地里四处搜寻,最终在一棵老树下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奶奶,她抱住奶奶,可怀里的人却像没有感知到她一样,垂着头,眼睛像黑洞一样深不见底,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家继海是个大学生!他出人头地啦!去城里教书啦!”

    奶奶的身子摇摇欲坠,听到这话的戴忆卿却犹如被一块重重的巨石压倒一般。

    第二天一早,她攥着家里唯一的一张存折去镇上的农信社取了一千块钱,然后带着奶奶去了离星途镇最近的陆地城市,康城。

    康城就在海的另一面,坐轮船只要二十分钟便可到达,戴忆卿生在那里,却对那里并不熟悉。

    她对那里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二岁以前,除了常年卧床的母亲,和久久散不去的中药味,她甚至记不起来曾经一起玩耍过的同伴的名字。

    一走进医院大厅,儿时的记忆便涌进了戴忆卿的脑海里,只是此时她已无暇去回忆,只得紧紧地拉着奶奶的手,焦急地查看墙上的科室示意图。

    一路上,刺鼻的消毒水味儿熏得戴忆卿头痛欲裂,穿过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她们停在了精神科的诊室前。

    冰冷的空气让戴忆卿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抬起头,望着墙上那明晃晃的三个大字,不敢去想身边这个曾经精明能干的老太太,会在生命的晚景经历怎样的凄凉。

    医生毫不留情地宣布了奶奶的病症,阿尔茨海默病。

    当医生一条条地列举这种病的症状时,戴忆卿才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坚强。

    先前戴忆卿还一直希冀着存些钱,以后带着奶奶搬去其他城市,逃离这个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可病来如山倒,压倒的不只是奶奶的身体,还有戴忆卿仅存的那点期盼。常供不能断的药费,请别人帮忙照看奶奶的花费,像无底洞一样吞噬着戴忆卿的意志。

    别人的二十二岁是高校毕业,意气风发地走上人生的新阶段,可戴忆卿的二十二岁,却像熬了几个世纪也醒不过来的噩梦,梦里没有颜色,只有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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