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回

    三年后。

    毫毛村,一个背着一把七星剑的俏丽女子正在向村民打听着什么,村民摇了摇头,告诉她:“不在了。那老头早死啦!他儿子走后的第二年就死了。那屋子都不在了,早扒了,晦气!”

    女子闻言,有些怔然,道了声谢,便转身往村外走去。

    走到村口,女子抬头看了看两边绿意盎然的山壁,层层叠叠,高耸入云,人在山峦夹缝中是如此渺小如此压抑。她将背后的七星剑解下来,抱在怀里,望着头顶的天空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的大路上传来了“驾、驾”的声音。有个黑瘦的小伙子赶着马车,带着一群嘻嘻哈哈的姑娘,正往这边赶路。看到路口的阿念,小伙子吁停了马,热情地招呼她:“姑娘!你去哪儿?我带你啊。”

    后面的姑娘起哄笑了起来,小伙子脸红了,对阿念摆摆手:“别听她们的。我们刚刚去卖完海货,正准备回家。你如果是去海边的话,我就顺便捎上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我也不要你钱。”

    “海边?”女子喃喃道。记忆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上前一步。后面的姑娘们便伸手热情地将她拉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哎哟,你怎么有剑啊!看起来好厉害!你叫什么?从哪儿来的啊?”

    女子笑笑:“修行之人。我叫阿念。从南岳来。”

    这就是三年后的阿念。她这些年偶尔回南岳,大部分时候都在外奔波,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看到不平事就去管管、看到可怜人便去搭救一把。她的心很空,装着一个世界,却还是空得可怕,能听到风在里面呼呼地穿堂而过。

    南岳是她的家。那里住着她的亲人。

    昭姐姐和姐夫婉拒了仁帝,回了家乡,开了一家“私塾”,上午姐夫教兵法、诗词,下午姐姐教武功、术法。常常听到孩子们上午摇头晃脑地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下午一个个君子淑女便灰头土脸地滚得满脸都是泥。

    舅舅舅母如今全心全意地养老,但是也不得清闲,因为剑影和镜花的孩子如今刚刚会说话了,这小丫头几个月时间说过的话比她爹娘几年加起来的都对,好像老天特意补偿似的,让萧琴宝头痛不已,好在雀翎竟然对小孩很是上心,一天到晚跟在身后,尽心尽力。

    云旸倒是跟她一样,喜欢四处云游悬壶济世,他身边多了一朵灵草化作的人身,里面住着西平公主的魂魄,陪他天涯海角。

    她在幽州的河里终究是找到了忍冬的七星剑,从此,七星剑便成了她的佩剑。也是后来,她才意识到,原来那时忍冬将他自己的灵脉割还给了她,让她在最后关键的时刻能够涅槃重生、打败相繇。

    她去了秋不回的墓,将以前从天佑姑姑故居拿回来的红色绢花插到了他的坟前。

    她还去了神隐村。当时相繇作法时,神隐村也遭了秧,发生了一起大雪崩。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神灵保佑,雪崩气势汹汹地滚到了金灿灿的家,居然就此停住了。神隐村的人都说是金灿灿在赎罪,保佑了村子,因而现在他们还专门为她修了祠堂,供了香火。

    身边的人似乎都想退隐江湖,只有爷爷干劲十足地回了京都,又做起了生意——这小老头,根本闲不下来。

    守正真人,她与他仅有过一面之缘,便是在幽州他最狼狈的时候,被相繇禁锢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从怀让真人口中,她知道了更多关于他的过去。那是一个善良、聪慧、倔强的书痴,这世间他能找到的所有经书道法都被他读过,是怀让真人从前最为敬仰的师兄。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出过九阳宫的宫门,唯一一次出去,就被一个蒙面女子——秋晚雁——骗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而临死前,他还和无为真人一起帮他死死捆住相繇。这辈子,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心里那道正义之光。

    怀让真人原来是躲到云紫灵的地宫中去了。那个被他师兄狠心杀死的送信人,如今他的后代——长风——便在九阳宫,那孩子家庭接连遭受变故,成了孤儿,被忍冬费劲心力找到后带了回来,由他们抚养、培育,也算是帮守正真人赎罪。

    可惜云紫灵已经香消玉殒,徒留郝一求,在洪家庄开了一家酒馆,名叫“不忘”。

    采芹和尤许终于还是回了庐阳故乡。尤许找了个贤惠的妻子,又生了好几个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采芹天天带着弟弟妹妹摸鸟蛋、捉泥鳅、捡兔子。长风答应她,等他跟他师兄忍冬一样厉害的那天,便去庐阳找她。

    每一天,美好的事都在发生,痛苦也不可避免。有人相遇,有人告别,有人重逢。

    人生,生生死死、来来去去,不就是如此吗?只要无愧于心地活着,便不算糟蹋了这宝贵的时光。

    马车晃晃悠悠,忽然轧到了一个石子,车子猛地颠了一下,打断了阿念的思绪。车上的姑娘们全都被颠得笑了起来,完了之后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互相打趣。

    “有什么办法?阿珠已经是我们村最好看的了,人家还是看不上她!”

    “呵!我看我们村就没有一个人比他好看。要我说,连阿珠都没他好看!”

    “你这什么说法啊。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男人好不好。你看看那胸肌、那胳膊……哎,你们别笑,真的,别说你们没偷看过!”

    “我只看到他的睫毛。哎,你们看到了吗?又黑又密又长,扇得人心里直痒痒。”

    “哪啊!他的眼睛更好看!跟火神岛的黑宝石一样!”

    “你们别天天盯着人家看啦,咱们村好不容易来一个教书先生,别把人家吓跑了。”

    “我看你是想自己偷偷想办法吧,哈哈哈……”

    阿念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眼前一片眩晕。她胡乱抓起其中一个姑娘挥舞的手臂,问道:“你们在说谁?那人叫什么名字?”声音大得把姑娘们都吓了一跳。

    半晌,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跟她解释,说很多年前,他们村里出了一个太和宫的弟子,名叫辉一,前几年京都打仗,辉一就回家了,还带回来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受了很重的伤,差点死掉,后来终于活过来了,但是头上伤太重,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辉一说他叫忍冬,可是他们唤他忍冬,他并不回应。而问他叫什么的时候,他便茫然地摇头,虚弱地说:“念。”他们村正好有姓年的,长此以往,便没有人叫他忍冬了,都叫他年先生。他伤好之后,便留在村子里当了教书先生。大家都很敬重他,除了那些还未出阁的女子……

    姑娘们好奇地看着阿念,问道:“怎么?你认识年先生吗?”

    “我……我不知道。你们能带我去看看吗?”他也许,是她走散了的爱人。

    海边,一间简陋的茅草屋,海浪声声伴奏下,十几个孩子正在摇头晃脑地念书:“人之初性本善……”粗布麻衣的教书先生在孩子中间踱步,温暖的阳光穿透窗户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他抬手轻轻敲了敲一个走神的孩子,温柔地提醒:“专心!看什么呢?”

    孩子指着窗外,嘟囔道:“先生,那里有人!她在哭呢!”

    教书先生转过身去,看到窗外哭泣的女子。

    他愣了愣,忽然觉得心跳有点快。她是谁?为什么哭泣?她认识自己吗?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有想明白,便不由自主地抬脚往外走去。

    阿念看到忍冬向她走来,泪流得更急了。

    忍冬站在了她面前。他想伸手去擦她的眼泪。看到她哭泣,他觉得心里好痛。可是他犹豫了,不敢伸出手去,觉得自己好像配不上她。

    她却主动伸出了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夫君,我来接你了。”

    眼泪未干,笑靥如花。

    “夫君,我来接你了。”

    海浪拍打着岸边,激起千万朵雪白的浪花。阿念觉得自己的赤水脉也在这天高海阔间找到了共鸣,一起轻轻吟唱古老的神话。无数回忆和岁月被冲刷上岸:

    “忍冬!你坚持住!”

    “求求你,不要。忍冬,不要!”

    “我不听!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说好了同生共死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们同生共死。”

    “傻瓜,那不是梦。”

    “你答应过我了,若是有以后,我们一起面对的。”

    “忍冬,你有没有想过老了之后想干什么?”

    “其实,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找一个海边的小村子,每天晚上听着海浪声入眠,早上被海□□醒。平时教那里的孩子念书写字,无聊的时候就去海滩上晒晒太阳。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生活。”

    “若是有自己的孩子,白天带着他们在海边玩耍,晚上等他们睡着了,我们就划船出海去看星星。”

    时光回溯。

    原来,他一直都在约定的地方,等她。

    阿念张了张口,说出了许多年前就想说的话:“也好。到时候我们在村子里教书,教腻了就去云游四方、扫奸除恶,云游累了再回来教书。夫君,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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