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鼓响(十二)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洪家庄早已沉睡,只偶尔能听到附近的哪家狗吠,在清冷的夜空中传了很远。马厩的马半梦半醒,时不时发出一声响亮的鼻息,引起短暂而又轻微的骚动,很快又归于平静。夜风微凉,刮起落地的黄叶,发出轻轻的沙沙声。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祥和,是劳作一天的人们最享受的时光。

    “咄咄咄。”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寂静。

    “咄咄咄。”

    “咄咄咄。”

    没有人应门,那人就锲而不舍地一直敲,一副没有回应就敲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打烊了!别处去!”店里传来小二不耐烦的声音。

    “咄咄咄。”

    “咄咄咄。”

    回答他的是更加有力的敲门声。

    归去来客栈的店小二骂了一句,抓起一盏昏黄的油灯,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跑过去开门,门一开,他就劈头盖脸地骂道:“听不懂人话吗?打烊了!别处去吧!”

    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秋深露重,她穿着深色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盖住了眉眼。

    门开后,她抬起脸,取下斗篷的帽子,朝店小二笑笑,眼角一道伤疤在油灯的照射下格外狰狞。

    店小二先看到了那道伤疤,心中一跳,再一看,发现不过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若不是那道疤,模样还挺秀丽的。店小二上下打量着她,不由得放缓了语气,问道:“这么晚了,客官……你是一个人?真不好意思,按理说你都上门了,本来应该行个方便,可不巧今天小店全满了……”

    少女没有说话,而是拿起手中的一张信笺,指了指上面的字,举到店小二面前。

    店小二举着油灯,疑惑地凑近,看到上面三个字:“秋晚雁”。

    “你找我们当家的?都这个时辰?她……她一般不在这里……”

    少女仍是不说话,只是笃定地望着店小二,微微笑着,指了指客栈上方的一个方向。

    店小二看到那个方向,悚然一惊,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你等等。”说着将门掩上,往楼上跑去了。

    少女收回信笺,依旧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门开了。出来的不是店小二,而是店老板。他大开了门,眼神中充满了好奇,神情却很恭敬地说:“当家的有请。”

    一路送到了客栈二楼的一间房门外,店老板敲了敲门,这才退下。

    “进来。”门内传来女人的声音,正是归去来客栈的真正东家——秋晚雁。

    少女伸手推开门,一股脂粉香扑鼻而来,冲得她鼻子发痒。她走进房间,转身将房门关好,解开斗篷,随手扔在地上,默默地打量四周。

    “你是谁?”秋晚雁懒懒地问道。

    少女循声望去,只见梳妆台前摆着一盏油灯,秋晚雁正在灯下对着镜子轻轻梳着头发,时不时斜觑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她身后的墙角摆着一个供台,供台上却是空无一物,下面的香炉中有厚厚的香灰,里面插着半截香,并没有点燃。

    没有等到少女的回答,秋晚雁却似乎一点也不奇怪。她不慌不忙地梳顺了长发,也不挽起,而是披散在身后,又在妆奁中翻找了半天,拣出一只绛红的唇脂,厚厚地涂在了唇上。镜中出现了一个白面、红唇的散发女子,并没有多么的娇俏动人,反而透着一股违和感。秋晚雁却是满意极了,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俨然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个人在等着。

    终于,她转过身来,一只胳膊支在桌上,轻轻托着腮边,装出柔媚的样子,咯咯笑道:“哦,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少女正望着供台出神,听到她的声音,便扭头看向她。

    她站起身来,走近少女,抚摸着她的脸颊,目光有些迷离,喃喃道:“长得真像她……真的很美吗?为什么人人都爱她?”她摸到少女眼角的疤痕,眼神逐渐清明,得意地笑道:“不过,生这张脸的人,都活不长。你没听说过,红颜薄命吗?”

    少女指了指自己,又比划了一个矮一点的人,看着秋晚雁。

    秋晚雁歪着头,看她比划完,轻笑道:“你是说,‘妹妹’?”

    少女点点头。

    秋晚雁却是好笑地看着她,拍了拍手:“没了。”

    少女定定地望着她,脸上没有表情。

    秋晚雁狠狠戳了戳她的脸,说:“别这么看着我。杏娘,你也知道,我从你爹娘那里买了你和你妹妹,你们的命就都是我的了。我让你们长什么样你们就得长什么样,我让你们不要再说话你们就不能再说话。这么多年,我让你在京都帮我哥哥做事,若不是看我辛辛苦苦替你养着妹妹的情分,你大概也不会乖乖听话。”

    杏娘指了指她,又比划了一个高个子,最后摆了摆手,意思是:“你哥哥已经不在了。”

    秋晚雁点点头,叹道:“是啊,我的傻哥哥,已经不在了。他若是从一开始就听我的,就不会受那么多罪,赤水脉我们也早拿到手了。呵,还想着救他的义女?不逼一下他,还真以为能跟人父慈子孝啊……算了,他都不在了。你们,呵呵,还有什么必要活着?实话告诉你吧,你妹妹早就死了。我是真的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不过没关系,你今天既然找上门来了,也就别想走了。”

    杏娘比划道:“我会写字。我写了信放在外面。你不能杀我。”

    “威胁我?”秋晚雁笑道:“谁说我要杀你?你以为我哥哥后来为什么那么听我的?”她轻点手指,一道幽蓝诡异的灵力在她指间荡漾,蓝光映在她脸上,照得她如同鬼魅:“因为他从下山前的那一晚,就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我给了他一个东西,一个他一定会带在身边的东西。你猜是什么?那人的牌匾,哈哈哈……但是对你,那可就更容易了!”

    话音刚落,幽蓝的灵力如同长了眼睛一般,飞快地向杏娘的额头飘去。

    昏黄的灯光下,杏娘的眼睛亮得惊人。她不闪也不避,待灵力飞到眼前的时候,伸手一把抓住。顿时,那道灵力在她的掌心吱吱乱叫、扭来扭去,转瞬间就消失了。

    秋晚雁大惊:“你,你、你不是杏娘!你到底是谁?”

    杏娘笑了笑,说:“多谢你今晚为我解答了很多疑惑。”

    这个哑女,她竟然会说话!

    秋晚雁瞪大了眼睛。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你……是阿念?怎么可能?你为什么会……”她吃惊地后退,一步一步慢慢往墙角挪去。

    “杏娘”面色一沉,手掌往前一伸,一道寒光在手中闪过。下一秒,隼羽出手,朝墙角的秋晚雁急速飞去。

    隼羽速度太快了!秋晚雁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将胳膊挡在身前。

    “哗啦”,身后传来一声脆响,是香炉碎掉的声音,空气中顿时漂浮着香灰的味道。秋晚雁睁开眼睛,正看到一个身影绕过自己,往身后奔去。

    上当了!那把刀根本就不是来杀自己的!

    秋晚雁猛地回身,可惜已经迟了:香灰慢慢沉淀,“杏娘”手里拿着一块黝黑的、闪着蓝光的灵牌,正在仔细端详。

    秋晚雁脸都白了,颤声说道:“你放开他!你不要动他!你还给我……”

    “杏娘”握紧了手中的灵牌,沉声道:“我没看错,这里真的有相繇的半个魂魄。秋晚雁,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帮他?”

    秋晚雁往前伸着双臂,却不敢乱动,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爱他!”

    “你什么?”“杏娘”吃了一惊,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

    秋晚雁流下泪来:“我跟洪天佑同岁,可是从小,大家都喜欢她,从来不正眼看我!连我自己的亲哥哥也是一样!他们都看不起我!因为我姓秋!因为我不好看!因为我没有她会说那些漂亮话!只有他……只有他……肯陪我……阿念,你放过他吧!我求你了!”

    “你杀了洪天佑!害死了我爹娘、大黑哥!你出卖秋不回,诬陷我、害了我姐姐一家!你残害了杏娘、她的妹妹和那么多孩子!你催使秋不回屠杀了剑影他们家整个村子!你还偷袭云飞天,差点害了幽州城所有人!成千上万无辜的人因你而死!你现在说因为你爱他,还让我放了他?秋晚雁,世人皆苦!但这个世界凭什么要为你的爱情陪葬!凭什么要用无辜的鲜血清洗你的委屈!凭什么!”

    秋晚雁嗫嚅着说:“不是我!不是我!我从来没有动过手……”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她用手捂住脸,跌坐在地上,呜呜痛哭。鲜红的唇脂弄脏了脸,散乱的头发将她压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杏娘”也红了眼睛。她使劲按压住胸口翻滚的愤懑,用灵力将秋晚雁捆了个结结实实:“昭姐姐说,我没有权利审判别人,但我会把你交给有资格的人。”说完,她不再看她,抓着装有相繇半个灵魂的灵牌,出了房间,离开了客栈。

    出了客栈,清凉的晚风让她心情平静了些许。她顿了顿,将手凑到唇边,一声唿哨。

    很快,她便听到“啾”的一声鸟叫。接着,人们从黑暗中走出来:云旸、云昭、“阿念”、剑影、镜花、洪天堇和十来个洪家人。后面还跟着一个走路直带喘,一左一右被云磊和云潇洒架着的云飞天,嚷嚷着:“快快快!”一副为了看热闹不要命的样子。

    “杏娘”伸出手,给他们看自己手中的灵牌,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杏娘”随后将灵牌扔在地上,双手结印,炫目的五彩灵力瞬间包裹住了灵牌。

    很快,灵牌尖叫起来。相繇的声音在咒骂、在哀求,最后变成了哭泣,直到与化为灰烬的灵牌一道,消失了。

    人们又开始欢呼。

    洪天堇走上前来,谢过了“杏娘”,再一抬手,招呼着洪家人浩浩荡荡往归去来客栈去了。“杏娘”看着她们的背影,有些疲惫地想:剩下的事,就交给她们吧,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原来,当初,她和云昭检查云飞天的伤势时,虽然没有找到凶器,却在伤口中发现了一小块红色的指甲。阿念怀疑是秋晚雁用冰刃偷袭了云飞天,可是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相繇化为灰烬前的叫嚣,还有秋不回临死前没有说完的话,都让她一直放心不下,她怀疑此事还没有真正结束,而昆仑虚上还另有危机。她想起怀让真人之前让她不要上昆仑虚,而她后来真的在西凉遭到了悬胆埋伏,若不是她机缘巧合下会了传送术正好可以破解,便只能生生憋死在悬胆中了。秋晚雁一定有问题!

    她将担心告知了云昭。未免打草惊蛇,她故意告诉秋晚雁云飞天已经伤重不治,再让云昭暗中盯着秋晚雁的动向。而她自己,则去了南岳,找到在那里的剑影,向他详细问了他知道的所有跟秋家有关的事。

    据剑影说,秋不回本来没有想要打扰阿念的生活。他得知阿念还活着后,万分惊喜,曾经想要让剑影将她接到身边来,帮她破灵。可是后来,收到洪喜悦的信后,他便不再提及此事。再后来,洪喜悦病逝,秋不回偷偷回了一趟昆仑虚,意外碰到了阿念。他情难自禁,一路跟着阿念去了京都。却不想被发现了踪迹,逼得他不得不带着阿念逃回桐山。他以前脾气就阴晴不定,回了一趟昆仑虚后更加暴躁。离开京都时,竟让剑影把杏娘她们全部杀掉,剑影犹豫了很久,第一次违抗了他的命令,没有杀人,也没有告诉秋不回。再后来,秋不回就越来越像变了个人一样,最后竟然对阿念做出那种事。

    剑影将杏娘她们悄悄安排在了安全的地方。阿念问到地方后,在那里找到了她们。她们都不能说话。好在杏娘会写字,将发生的事情都写了下来: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爹娘将她和妹妹卖给了秋晚雁。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小女孩被卖。秋晚雁毒哑了她们的嗓子,还划破了杏娘的脸,后来,秋晚雁扣下她的亲妹妹,让她带着另外几个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去了京都,负责掩护秋不回与秦王的勾结、顺便将京都的消息都传回给她。她偶尔也会通过她与京都秦王的人联络,秋不回的动向就是她告诉当时的禁军头领周彪的。

    杏娘告诉阿念,她小时候,在秋晚雁身边,无意中发现她跟一块黑木头讲话,那种甜腻的语气让当时还小的她一阵恶心。后来,她还听到那块黑木头里传出了男人的声音,说等他在京都安排好了,就回来见她。

    秋晚雁应该等了很多年。最终她决定暴露秋不回、逼着阿念进入桐山的破灵阵,不知道是因为相繇指使,还是因为她太想和她想象中的爱人团聚、便自作主张了一回。

    看来很有可能相繇还有残魂存在秋晚雁处。怎么才能让她放下戒心,暴露相繇呢?阿念想到了云旸早年间用水蜘蛛的丝、昆仑虚的月见草和一堆灵物炼成的移魂丹,那时还剩了一颗。她还记得雀翎自从换魂后的变化,笃定只要灵魂足够强大就能够改变身体,便与杏娘换了魂。果然,虽然只是灵魂到了杏娘身上,阿念发现自己仍然可以使用赤水脉的灵力。她便装作杏娘,故意暴露自己,让秋晚雁自得之下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并趁机寻找相繇的残魂。她以为自己是运气足够好,相繇的灵牌正好在客栈,所以一进去便用赤水脉发现了踪迹,其实她不知道的是,秋晚雁自从从幽州回来后,惶惶不可终日,每时每刻都带着那个灵牌。

    不管怎么样,这一切,算是终于结束了。

    不知道哪户的大公鸡开始了清晨的第一次打鸣,天边也慢慢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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