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你那时候想扶植自己的力量，便四处打压以前身居高位的弟子。空竹就是那时候被你赶走的，这一点我们当时也是始料未及。空竹走后，我们都觉得没有希望了。没想到建熹十二年，你无意中发现了赤水脉，前去抢夺，再次身受重伤，不得不依靠吸取活人灵气苟延残喘，无法靠自身力量去布置四方阵。后来你到处找资质上乘的孩子，想培养成亲信，帮你做事，竟然从九阳宫找来了忍冬。”

    忍冬呼吸平顺了些，感激地看了一眼守正：“我刚到京都时，无意间救了一个人，空竹道长应该就是那时候注意到我的。后来我去了太和宫，颇受器重，空竹道长找机会试探过我很多次，最后终于辗转将师伯的东西交给了我。”

    “不可能！那时候我一直在监视你！只要你在京都，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即便他约你出京都，我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必定杀他灭口！”相繇叫了起来。

    忍冬笑了笑：“我们就是在京都、你眼皮底下，做成的那些事情。你想不到吧？空竹道长道法高深，观察入微，早就知道你用耳灵和手下的人监视我，偷偷告知了我。我们之间的交流非常隐蔽。那时候京都才子李太虎的笔墨十分受欢迎，一字千金，一画难求，空竹道长有缘结识了他，将东西藏在了一幅他所赠的画中，让我去书画铺。我拿到画后，琢磨了好久，才发现其中的机关，拿到了师伯的东西。自此我便知道了所有真相。”

    他有意拖延时间，故意讲得慢条斯理、极尽详细。而相繇却也不着急，由着他一点点解释。

    “当时我很犹豫，不知道拯救世界的任务，怎么就落到了我这么个什么都不会的人身上。那一年来，我对你假意奉承，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做到最好。慢慢地，你觉得我在一众弟子中最为好用，便开始逐渐相信我。我看时机成熟，便告了个假，回了一趟九阳宫，跟师父说了此事。师父让我自己选择，是重新回到京都、过着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生活，还是就此躲在九阳宫永远不再出去。我想了整整一夜。我很愤怒、很不平，在我师父之前，这个世界对我就像一条狗，可是我现在却要用自己的人生去救这个世界？没想到你为了敲打我，竟生生打断了他的双腿。”

    相繇却是不以为然：“这世界有什么好救的，早就污浊不堪。你若是这么想，应该能理解我。我让你随我一同成神，重新创造新世界，也不是不可以……”

    忍冬摇摇头，说：“我想了一夜。发现想来想去，都是我师父对我的好。更何况曾经有个很重要的人对我说过，她的梦想就是拯救苍生除恶扬善。那时候我想，我这条命本来就没有意义，生还是死我都无所谓。我师父想让我爱这个世界，那个人想让我拯救苍生，那我便听他们的。所以我便回了京都。”

    “我知道会很难。可是没想到会这么难。你开始只是让我到处收集灵物，可是后来，你让我帮你杀人！那些被收进太和宫的弟子，若是你看中，你便不顾他们的死活，吸取他们的灵力。我为了取得你的信任，不得不假意赞同，还假装高兴、感激地接受你施舍的馈赠！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他们的灵力，每时每刻流在我的灵脉中，只能让我觉得自己恶心、肮脏！再后来，你嫌灵力太少，无法维持自己的法力、更无法启动四方阵，便开始怂恿当时的皇上发动战争，让无数普通人死去，就为了积少成多地收集他们身上微末的灵力！你甚至杀害了西平公主，只因为她无意间撞破了你的丑态！后来皇上开始厌战，不想听你的，你便让我去做一些龌龊事，去怂恿叛乱……我跟你一样，变成了刽子手、恶魔，身上的罪恶就算用地狱业火也烧不干净！”

    相繇冷哼一声：“人本来就是由神创造的，他们自己不知检点，变得越来越低等肮脏，本来就死不足惜。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拿回造物主的神柄，让这个世界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

    忍冬看着他：“你错了。不是神创造了人，是人创造了神、成全了神。你抹杀这个世界，就是否认自己。这是每个人刻在骨子里的觉悟。你的傲慢让你看不清这个事实。竟让你过了几万年，还在犯曾经的错误！你不可能成功的。没有我，也会有别的什么人阻止你！”

    “说得好！”左边脑袋和右边脑袋齐齐喝彩。

    “可惜……”忍冬声音沉了沉：“我没想到秋不回突然脱离控制，带走了阿念，也打断了之前计划的进程。我不得不偷偷放走京都洪家人，却还是被你察觉，让你对我起了疑心。纵使我像条狗一样百般逢迎，你对我却是越来越猜疑，我知道，我随时会被你杀掉，可是我不能死，只能苟活着继续走下去。再后来，我在西凉遇到了阿念，她想了一个计策可以让我完成计划，还不用伤害太多那些无辜之人。我们演了一场戏，将她的赤水脉交给了你，还找到阿旸来做火阵的阵眼。你彻底没了疑心，同意了这最后最关键的一步。”

    相繇眼神一缩：“他身上有东西？”

    忍冬点头，冷声道：“不错，我把修改火阵的符法放在阿旸身上。这样，四方阵开启，我们的法术便会被触动。而我，也算是做完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什么时候死我都无所畏惧了！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想着能活下来……”忍冬笑了起来，声音有些苍凉。

    相繇烦躁地摆了摆头，重新握紧忍冬，失去了耐心：“说够了吧！你不就是想灵力冲入我体内，好让我爆体而亡吗？”他一声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如你们所愿吗？睁开眼睛看看，我现在是不是还好端端地在你面前！”

    忍冬心中一沉。

    相繇却是哈哈大笑：“可笑，可笑啊，你们殚精竭虑，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告诉你们吧，我本就是灵力化身，再多的灵力也能化为我的一部分，只需要一些时间，我就能消化掉这些灵力，重新启动四方阵。到时候你那个在火阵上傻乎乎当阵眼的小伙伴，首当其冲就会灰飞烟灭！哈哈哈，你说，是我有天命在身，还是你学艺不精呢？”

    忍冬无力地合上双眼：“我的确学艺不精。对不起，守正师伯，对不起，无为真人。”

    相繇左右两边的头都闭上了眼，喃喃地念着经文，悲悯的声音响彻长空。

    “可惜，你没有时间继续学了。”相繇晃了晃脑袋，手上用力：“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就去死吧！”

    忍冬一声闷哼，只觉得肋骨俱断，身上剧痛，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吐出，眼前逐渐发黑。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在心中一声叹息：“对不起，阿念，我真的坚持不了了。”

    身后，滚滚天雷还在一刻不停地往幽州城上方劈下……

    阿念不是不想去救他。

    而是不能去救他。

    她若是要救他，便要舍弃全幽州城几万人的性命。

    就在她恢复灵力、豁然开朗的那刻，她听到旁边云昭一声痛苦的低语：“怎么会！”与此同时，身后雷霆之声陡然变大，城中响起了无数人的哭叫。她回头，骇然发现防护网的西北方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缺了一柱，无数的裂缝在防护网上出现，如同金色沙漠中游动的银色毒蛇。

    “怎么回事？昭姐姐！防护网破了！”

    云昭额头上汗水滴落，面前金色的光柱照在她脸上，却遮不掉她一瞬间惨白的脸色。她推掌上前，输出更多灵力，弥补防护网的缺失，手上青筋暴起，剧烈发抖。勉强稳住防护网，她吃力地对阿念说：“有个阵眼破了。可是……除了我这里，城中每个阵眼我都安排了两个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行，阿念，我得去那边看看！要不然防护网撑不了太久！”

    世间事就是如此荒谬。你坠入绝境，凭着一点微光拼命挣扎，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转头却发现那不过是绝望的障眼法。

    代替云昭支撑防护阵的阿念，心情沉重得如同压了一块巨石。飞沙慢慢沉淀，她在城墙之上，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相繇和他五爪之中逃脱不了的忍冬。

    他们是在说些什么吗？

    也许相繇良心发现，放过忍冬？毕竟，他们也是十多年的师徒。

    也许时间就这样静止了？

    也许我是在做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阿念看来如同铺陈开来的水墨画，没有声音，只有一幅一幅的画面，慢慢撕碎她所有的幻想：天边黄沙漫天，好像沙漠瞬息掩盖绿洲。头顶上无休无止的雷声还在继续，一道道闪电在瞳孔中掠过。天地明灭间，她看到相繇昂首狂笑。她看到忍冬被高高举起。她看到天空中喷洒的鲜血。她看到滚滚伊河吞噬了忍冬的身体。那个蓝色的身影在狂浪中浮沉了两下，最终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