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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暮色昏黄,一旁的湖面上渐渐腾起轻雾。不远处,两道身影对立交谈,星河渐觉无聊,上下打量了一番仙风道骨的遍知。

    涂山衡背着手站在树下,手指慢慢地绕着树干打圈,心里默默数着树皮的突起,估算这棵树的年纪。

    星河:“仙君,天□□暮,倒令我想起了您当年的那场昏礼。当时我问秋水,什么是爱,她同我说:‘因为愿意,这世上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我想时至今日,她心中所想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她看得很开,仙君也当节哀。”

    涂山衡听见这句,原本微侧向树干的头又转正盯着星河。

    遍知:“神尊,我用了一百年同她说上一句话,用了三百年同她观沧海,用了五百年守在天门之外,才得她垂青。您看时光漫漫,我曾以为流年可堪虚掷。可是,我能用五百年在天门外独自等待,却只有五百年能够伴她左右。五百年有多长,自武王建周,迄今五百年,人间混战不休,沦落成这副样子。五百年又有多短,周天子尚居洛邑,酒香未断,一代王朝不曾更替。原来是流年暗换,时光不能虚掷。那死生之外,还有什么大事呢,如果可以,我更希望她能够地久天长地活下去。”

    星河:“可于她而言,是在心念方动的那一刻才突然成了人,拥有了澎湃旺盛的生命。仙君,于您而言,可有比死生更重要的事?”

    遍知沉默了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是情,我愿以我心换她心。”

    星河:“您看,您与她是一样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情,友邻之情,都是能让人置生死于度外的事,那肉身登仙的您,除情之外可还有重于死生之事吗?”

    遍知摇头:“我于人间已无甚留恋。”

    星河:“仙君啊,秋水同我说,她最初的心动,是因你喜万物生灵,为一句委托跋涉千里,明知死地却向死而行。修道不易,登仙更是历经劫难,在您与秋水相遇之前,您是谁呢?情之一字,并非只有生死相随才算圆满,民生多艰,您身负万民祈望,既然踏过漫漫仙途,又岂能随意抛掷。秋水因您心动,以漫长生命为祭,为的是那个以万民之心为己心的遍知仙君,请不要辜负这份情意啊。”

    涂山衡听了半天,见都是些宽慰的话,又默默地继续数他的树龄。

    遍知垂头:“谢神尊教诲,小仙谨记。”

    星河:“神灵降世,修的是寻觅自我的道,她寻到了来处,也找到了归途。仙君,您的归途又在何方呢?需要您不断寻觅啊。”

    说罢,星河闭上眼,慢慢仰起头长叹一声,黄昏的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清凉的雨滴落在她脸上。

    还在同容与交谈的烈阳不由得轻呼一声:“呀,黄昏落雨。”

    容与捏诀,利落地一挥,清澈的水光从他袖中飞出,在日暮的天空中化成一片闪烁的法阵,浓云围着法阵形成漩涡,很快便消散无踪。几点星光露了出来,水面浮动着昏黄的光影。

    容与又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给烈阳擦拭。烈阳接过,将脸畔沾上的雨滴擦净,对容与说道:“水君,那我们便说好了,届时再见。”

    容与行礼:“容与将于峨眉静待神尊。”

    两人说罢,便走了回去,烈阳对星河与遍知道:“天色不早,我还有事要办,就不继续叨扰了,祝仙君此行,流云送归,江水长明。”

    星河也随她送过遍知,又追上问道:“你向何处?”

    烈阳笑道:“溯江而上,越千山,入巴蜀。”

    星河:“无论如何,万事小心。”

    回去的路上,星河躺在软云里,皎月从云边露出头,银辉满衣,南风送行,一路向昆仑天门而去。

    她静静望着夜空,只觉得这段时间的休息还不够,一想到接下来要面临积压了几个月的文书,实在有些怠惰。

    人世美妙,吃喝玩乐,她本是贪玩成性的人,困在四方天地里埋首案牍,实非她所愿。

    可能是天风清淑,闲月玲珑,她也从容,开始碎碎念起来:“阿衡,阿衡,人生在世,几时能得逍遥啊。”

    她现在想明白了一些,平日里待涂山衡总是容易端起为师的架子,遇事常作训诫,可谁又能听得进别人灌输的道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但还应记得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与其用语言说教,还不如让他主动去做。

    至此,她才能够轻松随意地同他说话。

    涂山衡坐在云脚,双腿垂落,月光映照得他仿佛是一块上好白玉雕成的,听见星河唤他,转过头去看:“我又怎么知道什么才算是逍遥?”

    星河侧身,支起头说道:“周行世间,无所凭仗。”

    涂山衡嗤笑道:“你不是说,人之在世,天生有五蕴七情,即便是无知无识的神灵,时日一久,也会留有亲疏羁绊,有了这些,怎么能做到物我两忘,无所凭仗?”

    星河:“那外身的逍遥实在是不可能得到的了,所以才说大道之门,至死方见。真是可惜啊,我还记得初生之时,世事与我无牵挂,那时我有多逍遥啊。”

    涂山衡反问道:“那你能抛弃牵挂,回到过去吗?”

    星河:“虽逍遥,但也寂寞,若我一开始真能物我两忘,也就不会化形降世了,你们总是将这顺序搞反。”

    涂山衡:“我实在搞不懂你们怎么想的,你说不见烈阳神尊,却又要见。你说大道之门,至死方见,却又劝慰遍知仙君。你究竟是想让他寻道呢,还是不想呢?”

    星河闻言有些好笑地打量了他一番,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涂山衡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甫一靠近,就被她掐住了脸颊。触感如凝脂,清凉温润,星河掐了一下不够,又多掐了两下,惹得他眉头皱起,甩了两下脑袋,才将她的手甩开,脸颊上留下了两道红痕。

    星河笑道:“阿衡,你真是不开窍的一根老榆木。”又想到不能总是打击徒弟,便清了清嗓子,垫起身后的软云,斜倚上去说道:“人们闹脾气时说的气话怎么能当真呢,你自己发脾气时,难道每句话都能作真,不会后悔吗?”

    涂山衡坐正道:“那是自然。”

    星河一时无言,这孩子认死理,说出口的话不会转弯的。便叹道:“但有些人不是呀。”

    涂山衡:“那是你们虚伪。”

    星河被逗笑了:“是随心。”

    涂山衡:“你们疑心水君,却又不肯表露,句句试探,若人家清清白白,岂不是含冤吃了你一通阴阳怪气,还不算虚伪?”

    星河:“……你对此事就理解到这里?”

    涂山衡:“什么意思?”

    星河:“早就说了,水君被牵扯进来,不合情理。我所疑的更多是在有没有人故意设计将他卷进来。你也不想想,水君有什么理由做那些吊诡之事?”

    涂山衡:“他之前来神宫寻你时,言辞恳切。这说明他所求之事于他很重要,所以不会抛弃这件重要的事,去跑到东南密林,图谋不轨。”

    星河奇异地看着他:“虽然他确实没理由去做那些事,但你这推测的思路却是条死路,不通的。”

    涂山衡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我还是不解。”

    星河:“水君他才多大呀,你知晓他年岁几何吗?”

    涂山衡:“神灵降世,不都是远古时候的事吗?我想起来了,你白日里说过,他是伐纣封神之后降世的神灵。”

    星河:“是,水君是新生一代的神灵中,最年轻的一个,今年也不过五百多岁,刚刚成年的年纪,就是在得道的仙人中也是极小的,比起动辄数万岁的神灵,他哪有根基去调度蚩尤祭那样重大的事项。再说,你知道水君的神职是什么吗?”

    涂山衡:“众水之长?似乎三十六天水也归他管。”

    星河:“是的呀,水君水君,四海水泽之君,除了星河黄泉,天上地下,凡是水系,皆由他执掌。也就是说,所有水系的神灵,即使是云端天泉、昆仑弱水、瑶池圣水,都在他管辖之下,位极九耀,是天命所归。这意味着,他将来是要继任玄帝的。

    连白虎都亲口夸过他是天纵之才,前途无量。就白虎那冷情冷肺的性子,三棍都打不出一个字,能得他首肯,当然是极为杰出了。水君这个年纪,有这样的实力与天分,只需正常修行,三界之中就基本没有能够匹敌之人。届时他继任玄帝,位在九耀之上,与四象比肩,平治北方水土,没有比这更尊贵的了。

    更何况,他母亲是百川之主,父亲是地仙之首,自己身负神格,又是仙体,有两命在身。就是哪一天天地大劫,世上神灵全都羽化了,他还能活到地老天荒。

    而蚩尤祭所用的阵法还在研究,以我们目前所知,可能有三种用途,或是收容幽魂,辅以邪修之道,或是寻求长生之法,或是联通某处,唤醒往古凶兽。

    于水君而言,既不需要长生,也不需要大肆增强灵力,凶兽穷奇更是他亲手重创的,一个被天命优待的年轻人,做什么铤而走险的事呢?理由呢?所以才说不合情理。

    而且设计蚩尤祭的人,将一切蛛丝马迹都清理得十分干净,本就不愿意让我们获得任何一点信息,如果水君与他们有关,那他在母亲弥留之际,出现在事件现场,反而会引起我们的注意,这与幕后之人的本意不是正好矛盾吗?

    我对他暂时没有疑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是被幕后之人设法卷入进来,用以混淆视听的。如果是的话多好,可以顺藤摸瓜,但根据刚刚的交流看,多半不是,只是巧合。”

    涂山衡:“这么长一串,就只是巧合?你怎么判断的?”

    星河:“如果当时你没把他拦在我宫门外,他怎么会去东南密林寻烈阳?你也是这阴谋计划的一环吗?那我怀疑他还不如怀疑你呢。

    阿衡啊,虽说考虑问题要尽善尽美,但寻找本质要砍掉枝桠才行,若无必要,不添枝节。能够解释顺畅的事,就不要推翻重新解释。事物的构造往往环环相扣,是没有办法将它们全都把握的,所以计谋设计得越紧密机巧,则越容易失败。那些智多近妖的人,往往不做过于复杂的设计,巧合在事物中反而更常见,要记得剔除这些,为事物演化留出空间。”

    素云已度千山,长月相逐万里。天遥地远,渚寒烟淡,蛙声虫鸣皆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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