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归春山(五)

    额头上绽开阵阵冰凉,击打着池玉混沌的意识。她掀开沉重的眼帘,无底的黑暗即刻涌上来,方想起身,四肢却如被钉在地面上,疼痛令她动弹不得。

    额头上又一阵冰凉,池玉缓缓抬手摸去,只觉一片湿腻,放在鼻下一闻,竟然有血腥味。只是这气味并不新鲜,夹杂着酸腐的恶臭,激得她一阵呛咳:“惜台……”双手在周身的地面上摸索着,突然手指碰到什么硬物,顺着硬物的枝干摸去,又触到列排的短枝。

    池玉倏地缩回手,指尖发颤,那是人的尸骨!

    她挣扎着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墙壁,而后扶壁慢走。走过两步,手掌又摸到一具尸骨,这具尸骨是被人用什么钉在了墙上,垂下的两条双臂正掠过池玉的肩膀。

    池玉寒毛直竖,又接着往前走,脚尖踢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她听声判断应是一个头骨。接着再走,尸骨越来越多,地面上、墙壁上、头顶上全都是。而这些尸骨死状各异,有的甚至半身被嵌在墙内,徒留腰腿露在外面截挡住池玉的去路。

    碧水山庄下怎么会有这些?是何人建造的?死得这些人又都是谁?

    无边的黑暗扩大了未知的恐惧,池玉已觉双腿麻木,浑身冰凉。正战兢畏惧之际,忽听得墙壁另一侧有模糊的喊叫声,喊叫的人声音极其微弱,似乎是被堵住了口。

    池玉循着声音摸索过去,发现在这面墙壁的尽头竟然有一处窄门,那人的声音透过此门也更加清晰,可断定是位女子。池玉摸索着冰凉粘腻的门边,发现这门实在狭窄,她只有侧身才堪堪挤过。

    待池玉进入,那挣扎的喊叫声倏地停了。池玉稳住心神,轻声问道:“阁下是谁?”

    甫一出声,那喊叫声再次挣扎起来,不过不再缭乱而是有规律的两个音节。池玉凝神细听,心头一震:“其彬!”

    那个声音呜呜地哭起来。池玉连忙奔向关其彬,先摸到了她的肩,顺势解开了系在脑后的布条。

    关其彬“呸”地一声吐出了口中的压舌珠:“阿玉、阿玉……”她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非人的待遇,一碰到好友,委屈化成酸泪一股脑地流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池玉解开她脚上的绑缚,一语中的。

    关其彬扔掉束手的绳索,将她去玉隐楼的前后告知,又悻悻补充道:“我看你在推盏阁的时候那么在乎三姑娘的清白,心觉你肯定去为她证明去了。所以一路打听碧水山庄的所在,但所问之人无一不是顾左右而言它,支支吾吾的,最后只告诉我一个大概的位置。我正准备细查,就看到一个长发飘散的女子飞身入此地,心底一时生意就跟过来了。没想到还没看清那女子长相,就被一个灰衣人绑了扔在这里。刚才我又听见轰隆隆的巨响,以为那灰衣人要杀我,才一直叫喊。”

    池玉心神俱疲,关其彬的话听十句记三句,待关其彬站起,她也撑地而起:“我们现在便在碧水山庄的下方。”

    关其彬已从怀中拿出火折吹起,一朵暖光登时照亮二人周身。关其彬举着火折看去,见池玉只是大半日不见却瘦了很多,脸型更加凌厉,温润的眸光不见踪影,替而代之的是隐藏着凌厉和肃穆的疲乏。

    更让她愕然失色的,是池玉七窍的淡淡血迹,额心还有斑驳的血块。黑暗之中,光亮也显弱小,晦暗的火光照得池玉忽明忽暗,如生于此地的鬼魅。她不禁“啊”了一声:“阿玉你脸上怎么回事?”

    池玉淡然地一笑:“说来话长,先探清此为何地脱身后再叙。”

    关其彬点点头,将手中的火折高举,暗淡的火焰照亮四周,摇曳的光影铺满上顶。池玉环目四顾,发现她们处于一座方室内,墙壁使用青砖垒成,室内矮几床榻、书案座椅一应俱全,榻上还有遍布黄渍的陈年被衾,显然是很久以前有人在此居住的痕迹。

    关其彬走到书案前,见案上一角摞着几十本书,几本凌乱地铺在面上,她翻几本书一看:“怎么全都是关于药理的。难道住在这里的人是个大夫?”

    一些书因为长久未闭合已经定型在翻开的那一页,内室封闭倒也没落多少灰尘,仍可见书籍上勾勾画画,文字注脚密密麻麻,几乎将页面上的空白占据一空。

    看着那些文字,池玉眉心微蹙,“其彬,把火折向我靠近一些。”

    暖光移近,书页上的文字陡然清晰,青蝇小字夹杂在楷书正文之中,无隙不入,因地下的潮湿,大部分记注小字都晕染在纸张上,模糊之间依然可辨其形。

    “一体两株,以公母分之,各植阴阳之体……母株以阴柔之气孕二十年,引其血以喂公株……三月之后生吞其果,可……死而复生!”

    关其彬也凑过来凝眉细看:“死而复生?怎么可能!不会是那大夫长久困于此地所以疯癫失常了吧?”刚说完,古朴的纸张上又覆上一珠珠新的湿迹。关其彬移目看去,池玉眼睫挂泪,目光凄然,指腹抚摸着那些小注,一字一字,似在想念也似在悼念。

    如此哀情,池玉肯定认出了这人的笔迹。于是关其彬悄声问道:“这是谁写的?”

    池玉连忙拭去眼尾的泪,故作平静道:“泉悯别,碧水山庄庄主的义子。他不是大夫。”

    关其彬眉心更蹙:“那他看这么多医术做什么?”池玉摇了摇头,随手翻了几本垒在案角的书。

    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医书。

    别哥什么时候在此研习医书?他不光明正大地读是因为那时碧水山庄已经衰亡,还是……池玉又拿起那本满是小注的书,不再去看泉悯别写下的小注,而是小注所在的正文。

    随着目光的上下移动,她的目光定在二字之上。

    那二字,灰衣人曾在她身侧笑吟吟地说过、柳诀也说过、四也说过。

    苍、藤。

    书上所说,难道能使人死而复生的便是苍藤?

    为何别哥会深究此物?

    若他深信所谓的苍藤有死而复生之效,他想复活谁?

    玉隐楼深藏天下至宝,苍藤又有何不同,为何哥哥会向四下令“听到‘苍藤’二字,格杀勿论”?

    柳诀又和苍藤有何关系?

    池玉思绪翻涌,却不知关其彬正定定注视着她。良久,关其彬见池玉仍沉浸其中,缓缓叫她一声:“阿玉。”

    池玉的目光凝集在某处,幽深而宁静,仿佛和她所处的世界剥离开来。她又叫一声:“阿玉。”

    池玉全身一震,转头看她。

    “你和那个碧水山庄的三姑娘是什么关系?你们认识吗?出逃玉隐楼也是为了她?”关其彬将心中疑问一连串地吐出。

    池玉望着关其彬明媚的桃眼,眸光低垂,沉声道:“她含冤而死,我受她之托查明真相,还她清白。”

    关其彬片刻未言,而后轻轻“嗯”了一声:“那么她的过去,你都已知晓了?”

    池玉哀戚地微笑,朝她点了点头。

    “方便说给我听吗?”

    “好。”

    池玉说完时,关其彬正坐在案后的椅子上,倚袖支颌,胡乱地翻阅着几本压在底下的书,随口道:“要是我是钟抱寒,我也不喜欢她。她太无趣了,既不会武功,身体也奇差,长得平淡无奇,琴棋书画也没一样擅长的。除了碧水山庄三姑娘之名,没什么值得钦慕的。”

    池玉柔柔地看着她,露齿笑道:“确实如此。”

    “不过,”关其彬哗啦啦地翻着一本书,“她再怎么无趣,也不能含冤而死。”

    池玉目中莹莹闪光:“但愿。”

    “哎——”关其彬忽地叫了一声,池玉凑过去接过火折,就见关其彬又开始翻手中的那本书,“这书里夹着东西。”

    哗啦啦的翻书声突地停住,关其彬拿起书中的东西一看,手中泛黄的纸整齐地折叠着,她打开一看,是一张宽约二尺,长约四尺的女子画像。

    画中的女子高髻斜束,翠玉翊步摇扫着瘦薄的肩膀,凤眸轻挑,眉眼浓艳,身穿一身青绿轻容坐于水榭旁,半倚栏杆向远方望着,秀眉微蹙,薄唇微张,淡淡的愁容愈显她的娇艳,仿佛她不用做什么,只是一怒一嗔,整个山河便为之倾倒。

    “这是……”关其彬看向池玉。

    前世的池玉,那么地忌讳画中的人,自知远远不敌却时时和她相比,而此刻望着画中黄渍也不能使之褪其一二的绝色容颜,心中却起不了半点波澜:“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云宵。”

    云宵独在琼楼,常常设宴请友,这幅画便是在一次宴会上被名家画手一气呵成而作。

    十三年前,云宵邀天下名士赏琼楼的桃花。这桃花长得粉面丹蕊,并无不寻常之处。若非说有一点不同,那便是这株桃花由四方玉盆托举,植于水池正中,在一片碧水之中显其娇嫩,独领风华。

    那日,“桑麻三舍”钟泉白三人均受邀赴宴。而那时的尹离歌因身体缘故缠绵病榻多时,刚有小愈,她便拉着惜台去云宵的琼楼凑热闹。

    尹离歌因为病体,从小便无同龄好友,也无人愿意和一个看起来会随时死去的人以友相称,热闹从来都是她自己找的。

    二人穿行于人流之中,华服锦绣渐迷人眼,脂粉香风醉人心神。受邀至琼楼的人并不多,但因受邀之人不是江湖英豪,就是达官贵人,皆是天下有名有姓的人物,故大多人带在身边的仆役至少二三,加总起来倒使琼楼里人潮澎湃。

    尹离歌行至一座水榭之上,隔着独树桃花的碧水池面,举起手和那个熟悉的身影遥遥招呼:“别哥!”

    对面的人听见呼声,双眸一亮,“离歌!”泉悯别头束玉冠,一身雪袍之上绣着香兰,身形高挑,一步一顿,如仙人临世。特别是他的一双眼,静思时若深怀柔情,含笑时如春风拂面。笑眉弯弯,亦如清风入怀。

    池玉笑起来,高举的手挥舞地更快。突然她被一道目光刺中,摆动的手缓缓停下来。

    那道目光来自泉悯别的身侧,目光的主人眉目如墨,眉尾张扬恣意直飞入鬓,平日在池玉看来颀长高大的泉悯别被他一称,反而略显瘦薄。他负手而立不言不动已是让人感到桀骜不驯,遑论此时目光定在她身上。

    尹离歌从脚底凉至心尖,脊背生出一片寒麻。

    泉悯别瞧出她的不适,笑着轻打一下钟抱寒手臂。钟抱寒望着她,瞬间转换了眼神,眼角带起恣意不羁的弧度,露出一种捉弄得逞的张扬之笑。

    她听过“桑麻三舍”的名号,知其中属钟抱寒最惹风流,为人狂傲,甚至目中无人,猜测对面用眼神故意吓自己的便是钟抱寒,再往泉悯别身周一看,却不见“桑麻三舍”的另一人白念初。

    突然对面的回廊中传来热烈的惊呼。尹离歌回身看去,来人手执纨扇,体态高挑丰满,远山青黛浮于凤目之上,眼波流转间便能摄人心神。

    尹离歌被惊艳的目光久久呆滞,僵直地随着云宵的步伐而动,一时间魂魄呼吸骤然消失,只剩胸腔轰鸣如雷。

    她从未见过如天降谪仙般艳丽的女子。

    云宵向着水榭走来,她身后的一名侍女小步跑到尹离歌面前:“水榭是单为云姑娘而设的赏花之地,请姑娘退至廊下。”

    尹离歌顿时慌张,往四周一看,方才还在水榭中交错穿行的人流在那一声惊呼后忽地没了影,只剩她和惜台二人。她张口结舌:“好。”

    “不必了。”云宵纨扇半遮着面,柔如春水的眸光在尹离歌身上一掠而过,“今日来者无不是爱桃之人,何处品赏,有甚轻重?”

    惜台比尹离歌年长十几岁,听出此话中的折辱之意,也担心三姑娘与云宵同占水榭会被看客恶意调笑,立刻道:“多谢云姑娘好意,云姑娘是琼楼之主,设宴赏桃所请宾客皆驻廊下,我等主仆二人不敢承此厚情,逾越礼数。”说着便拉尹离歌行礼告退。

    尹离歌虽口讷少言,但心性敏感,方才云宵鄙夷的眼光已被她尽数感知,此时惜台一说,她赶紧行礼离开。

    转身未走几步,忽听得身后传来冷冷一声:“我既是琼楼之主,当然是我许谁留在水榭,谁便留下。你走吧,把你家姑娘留在这儿和我一起赏这池中粉桃。”

    尹离歌驻足原地,心忽地提至喉口。惜台正思忖如何有礼作答,一位侍女来到她跟前,手势一起:“请吧。”

    惜台看向身侧的尹离歌,这孩子几乎是被自己看着长大,性情柔弱,面对云宵强势的气场犹如大浪中的蜉蝣,根本不知言语机锋的较量,也不知廊下那么多人将会产生的多少闲言碎语。

    尹离歌一对淡细的长眉斜斜低下,被病痛折磨的双目中尚含懵懂,此时却小声道:“你先走吧,我以客陪主,不要没了云姑娘盛意。”

    惜台张张口,脚下半分未动。那名侍女声音拔高:“请吧。”

    “走吧。”尹离歌眷恋地看着她。

    惜台道了一声是,缓缓离开水榭。亲近之人一离开,尹离歌深感有如独立于水榭的一株杂草,不知何时就会被人踩在脚底碾压成糜。

    “过来吧,离得那么远,怎么能看到桃花呢?”云宵慵懒地坐在长椅上,支着栏杆,正如那画中一般的姿容。

    尹离歌走过去,隔着池水寻求泉悯别,在和泉悯别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局促彷徨和委屈凝于鼻尖,酿起酸来。

    泉悯别眉眼肃穆,也看出云宵对尹离歌不善,正欲抬脚往水榭走来,身后一人却拉住了他。尹离歌看去,原是一位玄衣公子,侧影挺拔俊秀。

    不知玄衣公子和泉悯别说了什么,他终究没有过来。

    四周密集的目光纷纷投射到水榭中央,宾客之中几乎没人是真为赏桃花而来,来此所求就是一睹天下第一美人的真容。此时此刻,他们却不去看水榭旁倦影迤逦的云宵,反而都好奇地看着尹离歌,纷纷声中大都是对她的议论和揣度。

    终于,云宵清丽的声音响起:“我心意突改,今日不想品赏桃花,改为折花。能足不借力折下桃花而瓣不落水的人,为胜。如何?”

    “赢了又如何?”宾客中有人大叫。

    云宵勾唇一笑,斜睨着那人:“当然是有求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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