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归春山(二)

    手持刀剑的闾阎凝滞原地,待白念初行迹不见,都忽然醒转过来,惊讶茫然地面面相觑,诧然失声,脚下一错,四散奔逃。

    招幡猎猎,道次萧条,凉凉夜风袭来,吹散了这方天地间弥留不散的人气。

    池玉被柳诀扶起,拍落身上黏着的粉尘,并无身感不适。柳诀并指在她锁骨一侧重重点下,引得她胸口一紧,“截堵内息,这些东西有毒。”

    方才钟抱寒与白念初的一番话的大半已入二人耳中,却默契地缄口不提,连眼神的交换也无。

    贴附于地面上的粉尘细腻柔白,似烟似雾,不知是不是月辉伏照的缘故,其中夹杂着点点蓝光,在周遭随风而动的烛光下明暗不定。

    池玉低身,凝神看着那片粉尘,越靠近它,那股扶风荡然的暗香就越是浓郁,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指,纤白的指尖与那摊粉尘越靠越近。

    “不要碰。”身后的一声疲倦乏力,仿佛会随时破碎在徐风中。

    池玉的手指应声缩回,起身面向钟抱寒,见他面目憔悴,眼窝凹陷,双唇比霜,似是中毒的人是他,“方才是我鲁莽,谢钟大侠再次相救,池玉无以为报。”

    尹离歌早已不恋生死,可池玉未必。她现在不可拿池玉的身体做赌,只求赶快寻出解药,池玉暂时不予追究钟抱寒是否曾与自己义兄龃龉而被他杀害,也不想探知“桑麻三舍”为何沦落至此,可能会找到前世义兄的遗骸就已经让她激动欣慰,而此事涉及钟抱寒挚友,她作为外人倒是不好开口。

    池玉张张口,一时语噎,只等钟抱寒递出台阶。

    钟抱寒愣怔失神,行尸般看着她,可瞳中没有她的影子。

    柳诀见状,微提音量:“钟前辈,我已封住阿玉内息流转的主脉,就算毒发也不会瞬时殒命。至于解药……若是钟前辈不便,我和阿玉可自去取药。”

    钟抱寒一震,“不、不,让我好好想一想。”

    池玉和柳诀皆双目睁大,柳诀更是随即锋眉高挑,隐有怒色:“钟前辈,毒发不定,怎能容人多做考量?那套壳子里的毒药也算是阿玉替前辈挡下的,前辈拖延时间,和杀人有何区别?”他平日言语落拓,正色时却锋芒毕露,不管眼前人是前辈或是敌友,出言如剑。

    “我……”钟抱寒双唇颤动。

    池玉不会让自己死,也不会放弃得到泉悯别遗骨的机会,纵是看到钟抱寒一脸难色,定有隐言,她也定要逼钟抱寒答她所想:“钟大侠需要考虑,我可以等。但请钟大侠许我期限。”

    她定定望着他,他双唇紧抿,逼退血色,干皴的唇角陷落。钟抱寒低声喃喃:“我并非不想救池姑娘,可我……还有要事在身。错过此事,我立时抱憾以死。”

    池玉见他面色痛苦,似是他口中的那件事非做不可,退步道:“还请钟大侠告知我解药地点。”

    钟抱寒垂首伫立良久,不动一丝,仿佛连呼吸也消无了,整个人融入到这片似暗非明的夜色中。如此情景,池玉第一次会这么形容钟抱寒:怯懦犹豫,风骨俱碎。

    柳诀已是不耐,抱臂胸前烦躁侧脸,“我以为原来的天下第一剑客侠风四溢,光照肝胆,不成想真人竟是如此!”

    不知是被柳诀那个字眼刺激到,钟抱寒缓缓抬头,循着柳诀的声音望向他,苍白的脸上扯出凋残的笑意,“你说的对,我真人便是如此。”再看池玉,依然带着僵滞的微笑,“池姑娘,我带你去。”

    池玉心中暗暗舒出一口气,点头向他一笑。由于柳诀负伤内力有缺,封住池玉主脉的时间不过四个时辰,而去往泉悯别尸骨藏处或不止四个时辰,因此三人打算先在周遭客栈用餐小憩后在赶路。柳诀并无异议,他从玉隐楼逃出后还未来得及歇息,正好借此调息复元。

    春生客栈牌匾生尘,蒙灰的窗纸糊了一层又一层,三人甫踏入其中,朽木的腥潮湿暖之气扑面而来。柳诀面有嫌弃之色,可毕竟他和池玉身无分文,钟抱寒付钱选此店,他也不敢有埋怨。

    池玉见钟抱寒缓步到账台落名,摸索着取笔蘸墨,再环目四顾这客栈的设置,不禁惭然:我死后,他过得并不好。

    他们分别在二楼定下三间毗邻的客房,池玉取其中间,临入房,心念一闪,停步叫住一侧房门前的钟抱寒:“钟大侠,你今晚非做不可的那件事真的很急吗?今晚我……多有得罪。”静下心来,池玉觉得那时自己过分迫人。

    钟抱寒朝她淡淡笑着:“本来非做不可,如今不做也非不可。”

    池玉在房门前站定,朝他行礼:“多谢钟大侠。”

    她转身,忽觉余光艳红,扭头看去,是柳诀。只见他皱眉目注钟抱寒进入房门,而后一双清澈亮丽的眼睛居高临下谑睨着池玉:“你们怎么如此熟络?什么时候认识的?为什么对他那么温柔,对我却冷冰冰的?”

    “不关你事。”池玉把他推离房门,抬脚跨入,反身把门关严实了,却听门后霞影依旧吵嚷:“不会是他救你一命,你就看上他了?”语调急顿,慵懒继续道:“算了算了,他那么老,就算你看上他你哥也不会同意的。”最后连连“嗯”了几声,好似对自己的推断十分满意,笃信不疑。

    池玉无奈笑笑,挑了挑桌上萎靡的烛线,房内登时明亮起来,大大的影子投在与门相对的窗上。屋内湿气繁重,她走过去打开了窗口通风,可夜景入目的瞬间,池玉心惊神颤。

    与春生客栈隔街对望的一处庄园灌木丛生,不知名的野草葳蕤攀天,耸动的夜影之下,依稀可辨那处庄园昔日的华贵。隔着年月,池玉清楚地知道,挂满藤蔓的瓦檐之上鸱吻吞梁,布网缠丝的楹门上镂刻漆金神兽,甚至那望不到的后院也有三陛重轩,院中落着几尊珍禽的雕石。

    是碧水山庄!

    想不到十年已过,周围景色不见当年分毫,纵横的街道不知修了几回,多少人在此处新盖高楼,多少人弃宅远走,独有碧水山庄,仿佛被遗忘在了过去,斯人已逝,今人不见。

    池玉远远望着,睫下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盈满。既然知道碧水山庄犹在,查找线索自然由它开始,当下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此地她定会重来。

    抬手轻试眼角,池玉慢慢关窗,可就在窗扇闭合的那一瞬间,一道迅影从碧水山庄的檐角掠过,没入遮天的杂草内。暗夜中的草丛簌簌而动,池玉紧盯的目光随草而动,忽然那道身影蹿出飞入一所偏室内。

    池玉心沉屏息,胸中了然,那身影进的是尹刈九的书房。不及思它,池玉一脚蹬在窗棂上,借着客栈后面的障物几次落足,没入暗夜,不见踪影。

    此时,柳诀房内的灯光已暗,他坐定调息,不循一周天不会醒来;而钟抱寒房内却灯光闪烁。蜡芯弯曲,火焰刺啦刺啦直冒青烟,房内却无人挑灯。

    钟抱寒虽觉疲乏,似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就会倒下,可仍无睡意,一条在他脑中紧绷了十年的弦将断不断。于是他拖着身子攀上楼顶,希藉漏夜凉风使自己清醒,抬眼望着遥月,却满目浓墨,惭惭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玉簪。

    这青玉并非上乘,乍看不觉,但把它放在聚光下才显色杂,有鲜活的虾青色,有如云的淡白,也有晶翠的彻绿。簪身无奇,只作一般翠簪,可簪首却用金纹雕刻着惊悚骇人的鬼面。

    钟抱寒的手摩挲着鬼面的纹路,这青簪便是用惜台所给的行纹复刻而来。既然开墓之人想要玉簪,他就以假称真,引得那人出手来夺。抓住现形之人,琼楼一事早晚会真相大白。而能够让这支假玉簪广为人知,谪仙楼的赏宝大会实在是大好良机。

    可这时他又遇见池玉,那个和自己妻子相像,看似温文端方却冷漠疏离的女子。池玉为他挡下毒粉,他本应赠药相谢,可那解药却是被白念初放在泉悯别的死处。

    “抱寒兄,拔剑!”钟抱寒仍记得泉悯别临死前满脸鲜血也遮不住的绝然目光,和自己剑锋上流落不停的鲜血。

    钟抱寒心口遽然疼痛,如万蚁食咬。捂着胸口,鬓角冷汗虚出。他心知自己不敢再去挚友倒下的地方,也不愿再次面对皇称侠客却鄙俗小人的自己。

    十年间他效命推盏阁,早就弃了侠义趟人间鬼道,可柳诀那句久违的“天下第一剑客”竟让心中的亡物有起死回生的迹象。他想查明琼楼失火的真相,这十年非人的生活尽皆因此;可他也不能完全舍弃侠义,只做卑鄙无耻的小人。

    钟抱寒自嘲一笑,眼角流下的泪倏然隐入生雪的鬓角,他鼻尖微红,目染红丝,声音颤颤低泣,“离歌,我就是如此自私。此事一了,我便诀别人世让你来亲手打骂,绝不还拒。”

    忽然脚下传来“吱呀”一声,紧接着对街的街道上映出一道纤细宁淡的影子,随着抖擞的烛光跳动着。

    那个影子静驻窗前,似乎和他一样望着那片旷然荒芜。

    钟抱寒凄恻的双眼睁大,尽量让半影无比清晰地落入眼中,可无论如何凝念用力,眼前都是清晰模糊交复。

    不知多久,那影子抬手关窗。

    突然,风中隐有异响。钟抱寒将玉簪放入怀中,擦净眼尾,可惜双目模糊只闻碧水山庄顶上有一人点瓦飞跃,心下还未有定判,就听脚下那房的窗棂一声轻响,一只婉约秀长的身影几下兔起鹘落,也隐入碧水山庄的荆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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