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归春山(一)

    “青天之下,众目之前,请阁下收手自退。”钟抱寒淡淡笑着,不疾不徐。

    刹那间,两条黑影骤如巨蟒,交缠疾冲而去,速度之快,连残影都难以捕捉到。只见钟抱寒手中的长剑轻轻向上一抛,寒光一出,炫然曜目,银光在池玉的脸上拉长,剑锋之狂,当者辟易,桀骜无双。

    池玉此时的神魂俱被牵拉入时光的旋涡中,仿佛此时她依然在郊外的那所竹屋里盼郎早归,依然在捣衣时对着水中倒影愁叹,他还是那么意气风发,世间无两,是那个尹离歌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之比肩的天下第一剑客。

    这、才是天下第一剑客的锋刃。

    暴涨的剑光如雪如昺,将这厮杀的方寸之地映彻如昼。两个黑衣人前攻后袭,拳脚招式均是上乘可仍不能近钟抱寒一尺之内,纷繁的剑影中,那道旧倦的碧影安然处之,似是不在乎这场争斗的输赢,亦或是已知自己必胜无疑。

    正当池玉恍然之际,柳诀不知何时已闪身来到她身后,与她一同欣赏着眼前天下无双的剑法。

    “剑魂如柳,遇疾风则化刀,遇柔香则作蝶。可惜,这把剑配不上主人之神笔。”柳诀喃喃道,一招一式皆落入他澄澈的瞳中,转而勾唇一笑,“能得此对手,此生无憾。”

    池玉见他看得入迷,擦了擦嘴角的血,“你认得他?”

    “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剑客钟抱寒,一把无悲剑名动江湖,十八岁世上便再无敌手,与‘吹烟雪’泉悯别、‘晓天御香’白念初共称‘桑麻三舍’,当时我不过九岁,只盼有朝一日能与其中一位剑话琴箫,可惜只等来‘三舍’失踪的消息。如今能有幸和钟前辈一见,可是让我得偿所愿。”柳诀嘴角带着憧憬和敬佩的笑意,风流的眼尾收起了不羁和狡黠,只剩剑客难挡的万丈豪情。

    池玉望着钟抱寒岿然不动的神姿,素影褪去年轻的张扬畅快,处处回转的剑锋冷冽无常,映着两个黑衣人骇然惊惧的双眼,冷刃之上不见昔年的孤高桀骜,锋刃虽冷,却不刺人,是稳重而又内敛的淡然超脱。

    他似乎依然是天下第一剑客,可似又不是了。

    两个黑衣人鬓角汗湿,与他正面僵持的黑衣人衣衫被割得破烂,却丝毫不伤及血肉,那黑衣人忽然呕出血来,暗黑的血色殷透了遮面,顺着丝线的纹路流下,滴滴打在地上。

    恍惚之间,池玉竟觉得吐血黑衣人的那双眉眼有些熟悉,只是徒遭阉割,生嵌入阴鸷狠辣。一个与眼前的黑影有些重叠的玄衣公子在她记忆的深处似隐似现,却始终不露全貌。

    直到钟抱寒收手负剑而立,双目黯然无光,眉眼哀戚,轻轻唤道:“念初,何必如此。”

    白念初!在听到此名时前世的记忆翻江倒海,层层叠叠的身影走马灯似的跃然眼前,脑海里那个陈旧消淡的玄衣公子终于和眼前阴沉浮瘴之人契合。

    与钟抱寒对峙的黑衣人一震,几乎快要把眼中仅聚的狠厉震散,星点的茫然一闪而逝,而后捂着胸口仰天大笑,气力之大,震彻寰宇,“你居然认得出我?真是天大的笑话!那个不可一世睥睨万人的钟抱寒怎么会认得一个徒有其名的追随者?”目光陡然一戾,扬手摘了面纱一掷,黑巾飘然,乘风远去,原本遮挡的面容暴露出来,狰狞斑驳的烧伤目睹心颤。

    白念初面目全非,自眼睛以下全部被火摧残得不辨人形,鼻骨外露,只剩两个赫然的孔洞,下唇消失,牙齿在外,看第一眼会骇然惊叫,第二眼会恻然生怜。

    池玉张口结舌。难道那场大火之中不止有她和云宵,还有白念初?

    白念初与钟抱寒江湖一遇喜逢知己,二人都直接爽快,拔剑会友,白念初以一招惜败,二人却都是仗义不羁的侠义道,遂引为挚友,闯荡江湖。后二人再遇泉悯别,以剑话情谊,以酒叙豪情,更是江湖上的一大美谈。而这泉悯别不是别人,正是碧水山庄的公子,尹刈九所收的义子,尹离歌的义兄。

    尹离歌得以认识钟抱寒,也是由义兄泉悯别开始。

    随碧水山庄的消亡,泉悯别也无故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早年的由他而起的美君子话本早就积了厚重的灰尘,弹之不尽。

    汹涌的陈年往事滞人心肺,池玉捂着口鼻,鼻下萦纡着似有似无似浓似淡的焦体味,一阵猝然的呕意涌上,她连忙转身俯身干吐不止。

    柳诀轻抚着她的后背,听闻那一声“念初”,目光凝重,心中的万千惊疑也难出口。

    钟抱寒闻声向池玉看了一眼,转而再望白念初,目光中的哀戚更甚,荧荧烛光落入他的双眸中,仿佛要化成泪流落而下,“念初,你依然喜欢暗使匕首,那一招‘寒鸦渡’还是你我二人共创,纵是你厌恶至极强迫改变,可经年累月的练习还是让那一招刻入你的骨髓。”

    原来,白念初想要暗出匕首以短之灵巧攻长剑招钝,近身相搏时匕首横刺出去,在对手躲避时一转劲腕,匕首下刺断对手双腕经脉,这一招招式无奇,但对用招者转腕之迅、刺时之速、内力之强都有极高的要求,稍有滞慢,对手双腕已随身体后移,匕落成空,而且自己周身的死穴也会尽数暴露在对方势下,九死一生。

    当初白念初创发此招,却苦于无人对抗精进,钟抱寒自荐喂招,却发现匕首虽利,威势虽大,近身偷袭之时不免过早暴露,于是传白念初心决,令匕首一出,寒芒隐匿,杀人无形,而这心决却在收招之时会发出寒鸦枯啼之声,闻之有莽莽黄天的萧条摇落之感。

    白念初最后与他的舍命一招,内力全出,化于精髓中的招式毕露,若不是这急急一声,钟抱寒拍向他胸口的一掌大可使他丧命于此。

    “你是为了什么?无论当初,还是现在行凶池姑娘,你务必向我交代清楚!”钟抱寒眉头紧锁,双目明明不能视物,却固执地将那一处的暗影刻入眼中。

    白念初狠狠一擦颌边的血,久远的烧伤鲜活如初,触目惊心,“为什么?像你这么高高在上的人当然不懂凡夫俗子,就算我与你说了,你能懂吗?武林至高万事圆满的你!能懂吗!”怒气尽发之下,一口鲜血又吐了出来。

    “万事圆满?”钟抱寒低下眼帘轻哂,似是思及什么,双目又复空洞,低声道,“我并非至高无上,半生将过,负人太多,虚有其名而已。念初,你却看不透,我也不知你竟如此恨我……”

    值此之际,钟抱寒身后的黑衣人突地剧烈耸动,如狂风枯木,行将瘫倒。池玉以为此人正想背后暗袭,见钟抱寒神伤难复,抬步飞掠过去,挥出一掌正冲身后那人。柳诀身有重伤,察之未及,一声惊呼也跟着池玉的身影纵出。

    “阿玉!有诈!”柳诀觉出那人有异,一声将出,还未来得及拉住池玉或挡在她身前,就见那黑衣人忽地一声爆响,衣服尽裂,粉尘弥漫。池玉刹身已晚,带有淡淡暗香的□□扑了她一脸,爆炸而出的冲击将她震出老远,柳诀一点轻步,于半空中接她入怀。

    那黑衣人竟是有形无体的一具空壳,钟抱寒惊愕难消,只恨双目盲然,不能急救。

    “痛快!不想我白念初有朝一日能从你脸上见到如此神情!痛快!”白念初哈哈大笑,袖中匕首再出,笔直地掷向钟抱寒,刃尖如银星,带起的风急啸而来。

    钟抱寒嘴角微垂,除却那一双眼睛,似是十年前的他再临人间,只见长剑一挺而去,剑尖与匕首正对,可长剑比匕首更快更利,“刺啦”一声,炫然银光穿过匕首,直挺向前。

    而那匕首自尖端两分,双双坠地,截面如光。

    白念初连连后退,避其锋芒。钟抱寒招势不减,剑锋一转,正刺白念初左胁,势欲重伤他,却忽然听到白念初吟吟低笑:“你今日若伤我分毫,池楼主的小妹也会陪我入葬!我知道你舍不得,她那一张脸,是不是让你想起了谁?”

    钟抱寒神色露出一丝惊惶,手中的剑急勒,逼峙着白念初的长长剑身缓缓落下,“解药。”

    白念初的目光越过钟抱寒岿然的身姿,在柳诀怀中的池玉身上一顿,旋即向眼前人蔑然一笑,“毒不会即时发作,而我身上也没有解药。解药在泉悯别的死处,我想你应该知道在何处,可你、敢去吗?”

    钟抱寒的手腕隐隐颤抖,声音也如风中落叶,飘浮不定,“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太多了,”白念初桀笑,“比如,泉悯别致命之伤来自于‘泫碧水天’无悲剑。”

    “你……”钟抱寒的目光颤抖,似是连茫然的空洞也破碎散去。

    白念初得意地欣赏着钟抱寒的惊惶无措,脚下连退,在钟抱寒手中剑掉落的“当”的一声中,拂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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