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树飞花(五)

    推盏阁东次间。

    花妍蜂鸣,小窗疏影。

    池玉躺在黄花梨木床上,面色苍白若雪,连指尖唯一的红润也消失殆尽,宛然死人。

    “回春手”杜成素的脸光滑干净如玉,若不是在唇下蓄了一缕长须,晃眼一看只觉此人身形秀丽容颜温雅,周身带着一股书卷气,怎么也猜不出他早已年过四十。

    他轻轻为池玉盖好薄衾,刚收起床边的刀针,一急躁的身影掀帘闯入,朝床上人瞪了几眼,怒气骤起,抢上前一把抓住杜成素的前襟,杜成素的弱体在她的威势下差点被晃成碎片,“阿玉怎么了?进来时还好好的,怎么你让我再外面等了一小会儿,她就成这样了?”

    这怒发弩张的正是关其彬。杜成素握着她紧绷的手腕以求放过,“池姑娘服下麻沸散已经睡去了,等上半个时辰她自然就会醒来。”

    杜成素好声好气任她摆弄倒是让关其彬接下来的怒火无处可发,她睇了一眼杜成素,抬起下巴指向他手中的刀针,冷冷道:“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杜成素无奈苦笑,只因关其彬对程秋白无几分信任,自然不太相信他会好意救人,行霈亭的关大小姐以为他受程秋白指使要挟持池玉,连半分都不懂的药理手术也要过问半天,但也只得耐心解释:“池姑娘肩上的刀伤过深,刀痕过长,痊愈之后的疤痕也会狰狞可怖。可池姑娘还未嫁人,身上最好不要留下太大的刀痕。所以……”他把手中一根极细的金针举在关其彬面前,眉眼弯弯,“我为池姑娘缝了九针,待针线除去,佐以在下特制的药膏,三月之后刀疤就会毫无痕迹。”

    关其彬将信将疑地放开他。

    杜成素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襟,微笑道:“关姑娘若是不信我,也可打听一下‘晓天御香’白念初如何‘死而复生’。”

    关其彬一撇脸,“我不认得什么‘破浪沉舟’,也懒得去打听。”

    杜成素吟吟一笑,这一笑更让浑身的书卷气透发出来,“并不能怪关姑娘见识短浅。十几年前,白念初曾凭一把‘薄如翼’断刀叱咤江湖,当时人杰如泉涌,高手遍地,与他匹敌的对手却仅有几人,想必当时的关姑娘三字经都还未背全吧?”

    这几句话中激怒不足调笑有余,杜成素暗示关其彬他曾有累累佳绩犯不着去故意伤害池玉。关其彬只觉他柔弱无骨,听其笑弄当然生了恼意,但还未分不清推盏阁内谁优谁劣,当下只是不屑地冷哼一声。

    杜成素和蔼地向她拱手,背包走出东次间,隔帘落下,身影伫立,他侧脸看向床上的池玉,眼中温顺倏散,狠毒之气骤聚,浑身的书卷气压抑凝重,若能幻成一把刀,他早已将床上人一击毙杀。

    .

    惜台房内。

    天色清和如洗,习风从窗口吹拂而入,荡开了萦绕于鼻息的沉香。

    惜台慢慢睁开眼,一道模糊的背影坐于玉桌前,褪色的青衣勾勒出瘦削的身形,宽阔的肩骨依稀可测昔年风华,虽如岿然青松,可总是缺了什么,仿佛是干枯的枝干给养了貌然青郁,可那青郁已泛着死气,不知何时就会在眨眼间凋零衰败。

    “姑爷……”惜台哀哀叫那个背影,可背影丝毫不动,仿若假象。

    惜台又叫了一声,钟抱寒一颤,转过身来,“不要再动气,放匀呼吸,这里的沉香有安神静心之效。”

    他仍是用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看向惜台,只是不再勉强作笑。

    惜台浊目盈泪,挺着身子望向钟抱寒,语气凄恻令人揪心,“姑爷,她是不是……她是不是……当年从火场中寻回的焦尸不是三姑娘……她还活着……就是那个……”

    “惜台!”钟抱寒声音提高几分,却隐含颤意,他长舒一口气,似是把生命的最后一口气也呼出来,让人觉得他立时就会颓然倒地,“那位姑娘是玉隐楼楼主池澜之妹池玉,年二十,你认错了人。”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一字一顿,字字如钉插在惜台的心里,惜台双手抓着被衾,两行泪侧面而下。

    “你不要再自责,想必离歌也不愿你……”

    钟抱寒话未说完,就见惜台眼中的哀痛爆发至极致,无处发泄,只能转化成沸腾的愤恨,用来伤人也用来伤己,“我当然不会自责,我是恨极了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救她!她自小体弱,宁可喝十几年的汤药也不愿让大夫施针,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你怎么忍心让她被活活……啊!”惜台突地大叫起来,双拳发狠捶打自己的胸口。

    钟抱寒没有阻止她,他面无表情,双目黯然空幽,仿佛眼前什么都没发生。

    惜台掐着自己的脖子,直到那皴老的颈上血痕交错,“都怪我……当时三姑娘说要自己一个人走走,我就应该跟着她,她就不会突然不见了,不会到处找不到,不会出现在着火的暗室里……”

    “她已经死了。活人不必为死人桎梏。”钟抱寒语气清淡,似是他早已看透,能以局外人的口气漠然开解。

    惜台镇定下来,胸膛如破陋了般剧烈起伏,被泪水斑驳的眼睛缓缓移向钟抱寒,她口齿颤抖,突地笑出来,笑得诡异古怪,“那你找来我是做什么?”

    钟抱寒站起身,远远矗立很久,才缓缓开口道:“当年你为离歌……遗体穿衣正貌时应注意到她身上有一支不同寻常的发簪。”

    惜台像经历一场暴雨后的池塘残叶,眼神茫然但坚持,“我记得,那不是三姑娘的东西。三姑娘赴宴时发上簪着的是出嫁带走的嫁妆,蜓点荷花白玉簪,而大火后,白玉簪不见了,成了一支鬼面獠牙的青玉簪。”

    钟抱寒脚下虚前一步,“你记得那支簪子的行纹吗?”

    “怎么?”惜台又是突兀地一笑,表情怪异,“那支青玉簪早随三姑娘下了葬,你再看它也变不回白玉簪。”

    “我知道白玉簪在哪里。”钟抱寒声音极轻,却又极为清楚,室内冷寒窒息的空气因为这句话而欲破裂纷飞。

    惜台瞪眼看着他,似要在钟抱寒身上挖出一个血洞。钟抱寒似浑然不觉,继续道:“白玉簪在云宵手中。”

    惜台一顿,指着钟抱寒大笑起来,可眼中依然充斥着悲伤,“你冲入火场不去救自己的妻子,反而去救不知男人是谁的女人!天下第一美女、和天下第一剑客!好一对快活鸳鸯!”她陡然止住笑,像是整个人已经疯了,“你冒死救她出来,可她还不是死了?哈哈哈——死得好!只是可惜了三姑娘,可惜了三姑娘……”她仰面哭号着,脖颈抓痕渗出的血蹭在衣领上,星星点点,悚然刺目。

    钟抱寒不理会惜台的痛哭,突地一手扶桌,抬手紧抓住胸口的衣襟,面露痛苦之色,“惜台,把行纹画下来。”气息虚浮若风。

    “我不!”惜台霍然掀开薄衾,光脚从床上下来,凌然来到钟抱寒面前,望着他惨白的脸色,心中竟有些许痛快,“说到云宵之死,你都要心疼坏了吧?我明白了,你认为琼楼失火与那支莫名其妙出现的发簪有关,你想查出当年琼楼失火的真相,想为你的云宵复仇,让你的云宵瞑目。我偏不!云宵瞑目,谁又能让三姑娘瞑目?”

    “你难道想要离歌不明不白地死去?云宵瞑目,离歌难道不能瞑目?”钟抱寒蹙眉看她,眉心里藏满了凄惨悲痛。

    惜台盯着他,目光绝然,“你真是为了云宵?”

    钟抱寒捂着胸口,忍下一阵咳意。

    惜台逼视着他,“回答我,你到底是为了三姑娘还是为了云宵?”

    钟抱寒齿间泛起血丝,他淡淡地笑着,那双近乎盲了的双眸像是真的将惜台的失控错愕尽数收入,目注于惜台,却又好似是在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人或物,良久,他仿佛是在咬碎什么一字一顿地将答案说出来:“云、宵。”

    他以为惜台会发狂,会拼上性命大打出手,可她没有。

    惜台茫然伫立片刻,叹了口气,低低笑着,“我早该猜出来。”她转过身,索然寥落地坐回床边,平静地说着,“琼楼夜宴开始之前,三姑娘突然发现你不见了,我和她到处找你,后来我发现你和云宵一同走进了寥无人迹的紫藤萝小院,所以很快告诉了三姑娘。三姑娘把我留在院门,一人悄悄地走了进去。”

    “我知道。”钟抱寒声音有些喑哑。

    惜台看了他一眼,“她没多久便出来了,脚步匆乱,双眼失神,脸色也不好看,我问她你和云宵在里面怎么了,她却不开口。我知道你盛名远播,而且很爱面子,很在乎侠义道的名声,肯定不会和云宵在僻静之地行苟且之事,你不会那样做。但以三姑娘的神情看来,你和云宵确实有着超越朋友以外的男女私情。可你忘了,你的妻子还在你身边吗?”

    钟抱寒似笑非笑,柔和的日光下,淡然的双眸闪着点点清光。

    “她走得又急又快,我一路跟着。然后,我们走到一片枫树林里,枫林的枝丫映到她身上,三姑娘回头跟我说她有点冷,让我去为她取件披挂。我不愿离开她,可又怕她真冷,所以没回客房,不知在哪个门前摸了一件就往回跑。我回到枫林时,她就那么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儿,我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的手抚在我的手背上,沁骨凉彻。她转过身来,我才看清,她在哭,也在笑。她和我说她要和你分开。”

    钟抱寒胸口的手抓得更紧,掌骨突兀,青丝分明。

    惜台望着窗外,嘴角含着笑,平和而残缺,“我当时就明白过来,你深深负了她,心中对你的恨意如山。她却看出来了,眼里盈着泪安抚我,让我不要怨你,说你们的结合是为人强迫。她又让我离开,让她自己一人走走。我当时只恨不得去立刻杀了你,她一让我走,我便走了。我去找你了。我——想杀你。”

    她轻轻笑了一声,似在自嘲,“你知道在未自断经脉之前我武功并不差。我飞跃到紫藤萝小院的檐角,发现你和云宵已经不见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把她一人留在那儿有多危险,又赶忙飞掠回去,可……”

    惜台眼眶红肿,仰望着天上的空白,怔忡片刻,舒出一口气,“我该谢谢你,当初庄主要因我护主不力将我斩杀时,是你为我求情我才能苟活下来。可我知道三姑娘确实是因我疏忽而殒命,即使庄主放过我,我也不能放过自己……”

    她偏头向钟抱寒笑了一下,温暖和煦,似是回到了十年前与尹离歌欢快平和的日子,“虽然有一段时间庄主对三姑娘异常严厉,三姑娘也恼他,可你不知道,三姑娘出嫁前夜,庄主哭得步不能行……”

    钟抱寒猛地侧身疾咳,胸口的手劲之大似乎要隔着衣襟嵌入血肉里,他习以为常地抹去嘴角的血迹,脚下隐约有些踉跄。

    “十年之间,我不是没感觉出那支来历不明的青玉簪隐含蹊跷,也偷偷查过,怎奈我除去武功俨然废人一个,独活度日尚且都成问题,十多年来,除查出碧水山庄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有外人长期隐藏的痕迹外,别无收获。”惜台静静地看着他。

    钟抱寒摇晃着往前迈了一步,“可知是什么人?”

    惜台摇了摇头,“碧水山庄的一夜衰亡应和琼楼大火没什么关系,不用姑爷劳心。我会把那支青玉簪上的行纹画给你,这声‘姑爷’就当是我最后如此称呼你了,往后你我勿再相见。”

    钟抱寒怔愣着,惜台叫来门外的侍仆取来纸笔,濡墨画下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鬼面青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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