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殄到杜家的时刚好是傍晚，他骑车来，陈逸川的人在他后面，比他晚一步。

    张殄看着这栋建得辉煌的小别墅，切身感受到了来自杜家的有钱。

    能在十年前，就已经拥有独栋小洋房的人，在十年后的今天，只会更有钱。

    而在杜家旁，也有一栋与它半相似的别墅，孤独耸立。

    张殄看了一眼，继续心无旁骛的按响门铃，爬满藤蔓的围栏里种满了鲜花，金光撒一地，强人刺眼，玫瑰在众多叫不出名字的名花里格外强眼，盛放。

    年过半百的妇人前来给他开门，里面没有佣人，有的只是一家三口，杜家的佣人早在杜倪死后就都给辞了。

    不止外面的人在议论杜倪，杜家的佣人也是，那个被她们看大的乖乖女，最终也没能抵挡得住言论对她的影响。

    张殄在第一次来杜家之前，其实是有些担忧的，他害怕杜家的人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杜倪是穿错了衣服。

    然而他在进入杜倪房间的下一秒，就否定了这个可笑想法。

    杜家在搬家之后，留了一间叫做杜倪的房间，他们复刻了她之前住着的房间。

    书桌还在，书包还在，半根墨水用去的笔芯还在，过期在市面上已经消失的零食还在，就连那个丑丑长得奇特的海螺也还在。

    杜倪在杜母找回海螺后，学着林再建了一个模型，她把海螺放在那个模型房外，铺满砂粒贝壳。

    小家伙，还做了海。

    满墙的白裙，是杜家对那些人的反抗。

    他们的女儿穿美美的衣服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不怀好意，居心叵测的人。

    错的是那些未知全貌就轻言给她定罪的人。

    五一中在杜倪死后，就改了校规，不准穿白裙。

    这是铁律。

    她成了第一个因为一条裙子而死的人。

    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裙子杀了她。

    没有人去追究这背后的原因。

    加害者洋洋自得，自认为自己拿了张能判定事物真理的牌，他们傲慢，骄横，狂妄，无理的觉得自己是站在真理胜者的那一方。

    当有人死时，他们只会觉得是他们的斗争赢了。

    真正害死杜倪的不是那群人，是那群人。

    张殄在见到杜倪前，虽然他早就知道她穿着白衣长裙，但他并没有被那裙子吸引。

    他不知道林再在见到杜倪时是什么感觉，但他在见到她时，心跳明显漏了一拍，他久不回神。

    杜倪是继陈逸川之后，第二个让他沉迷忘却的人。

    他和陈逸川从小在大院长大，都说两个人相处久了之后，其实是分不清美丑的，会审美模糊。

    但张殄在和他分别多年又在大学和他相遇时，还是会一眼就为他的美貌沉沦。

    他想，如果不是因为陈逸川长得太过好看的话，他也不会忍受得了他偷拿自己的洗发水。

    杜母给张殄泡了花茶，女人眼下的皱纹清晰可见，杜倪和她有八分像，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鹅蛋脸，只是可惜了，一个已死，一个头发半白，两人阴阳两隔。

    张殄和她说明自己的来意，“杜夫人您好，我叫张殄，上次我们见过，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嗯。”

    “我这次来是因为杜倪的案件已经有了新的发现，凶手我们也已经锁定了，但目前还没有抓到，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这边会安排人过来保护你们。”

    杜母在听到他说凶手已经找到时，握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不小心溢出，溅落到昂贵的毛毯上，晕开。

    她手忙脚乱的抽纸低头去擦，睫毛发颤，凝聚成酸楚的泪珠，声音哽咽的说，“不好意思。”

    张殄和她说没事。

    杜母只潦草的擦拭过一遍，并不仔细，她的心思不在这，像是在完成某件不是很重要的事一般。

    十年。

    她等这句话等了十年。

    这其中的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这场下了十年的大雨，在今天有了见晴的迹象。

    门口有异动，有人推门进来，张殄抬头看上一眼，便定了神，男孩携风而入，外面的太阳已经落下，只剩余晖。

    那是一个单眼皮和杜倪有两分像的男孩。

    张殄记得杜倪的档案写，她有一个小她12周岁的弟弟，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面前这位。

    杜彥脱下肩上笨重的背包，扔在鞋柜上，然后在路过餐吧时随手抓了个果，掂在手里，周身洋溢着随意又洒脱的青春气息，说话声亦同，“妈，门外怎么有辆蓝色的机车啊。”

    “嗯？家里来客人了吗。”

    “谁——”

    然后他就看见了张殄，张殄看到他在看到自己时，明显一顿，表情不自然，生硬有礼貌的和他打招呼，“你好。”

    张殄看着他，也站起身来，伸出手去，“你好。”

    杜彥没接，他先是上下打量他，轻笑了一下，似是嘲讽，然后他动作幅度很大的坐到沙发上，像是把自己重摔在沙发上，他双腿修长的随意摆放着，也不怕这样会绊倒到人。

    张殄看着他把刚吃进嘴里的水果抽了张纸吐出，气鼓鼓的扔进敞开的垃圾桶里，像个无理的二世祖，对他没了前面的有礼，“你叫张殄是吧。”

    他语气不善，完全不欢迎张殄这个人，杜母出声训斥他，“杜彥！”

    杜彥不听她，倔着脸，那模样和不愿意答应张殄以后再也不出去吓人的杜倪如出一辙。

    张殄出社会多年，见惯了杜彥这种没被社会毒打过，占着年轻就无法无天，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人，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陈逸川。”

    “你是他的跟屁虫吧。”杜彥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他。

    他怎么就是陈逸川的跟屁虫了。

    他和陈逸川明明是连体婴儿。

    “呵。”

    这一声很轻的不屑声是从张殄嘴里发出的，也就是这一声，彻底把杜彥给激怒了，杜彥一点就着，他指着张殄的鼻子骂娘，“你来干嘛，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还来干嘛。”

    杜母忙去拉他，结果被他给甩开了，差点步伐不稳的摔倒在地。

    杜彥吐字清晰有力，“你滚，你们都给我滚，她傻我不傻，被人欺负了只知道忍气吞声。”他越说越激动，脸上似有裂痕，“死了那么多年也才有人想起她。”

    “凭什么什么委屈都是她在受，我姐为什么要因为你们随便的一句话，就一直要被....”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男孩眼眶通红，瞪直了眼，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凭什么他们要来欺负他的姐姐。

    他说：“你们和林再都该死。”

    张殄看着他一言不发，他是理解他这突然的生气的，杜倪死时他只有五岁，那些怀端在杜倪身上的恶意言论同样也会附加在他身上，所以长出了这么一个带有针刺的少年。

    杜母哭丧着脸，不需要她去拉，杜彥也冷静了下来。

    他踩过因为刚刚的拉扯而散落在地上的茶杯，茶渣，单方面的，“我晚上要去苏大哥那里，不回来吃饭了。”

    杜母在后面喊他，“哎，你——”

    没等她说完，杜彥单手抡起书包，头也不回的拐进隔壁的别墅里。

    杜母和他道歉，说杜彥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性子，暴躁如牛，谁的话也不听，认死理。

    张殄面上识大体的笑说没事，孩子吗，年轻气盛很正常。

    但实则内心怄得要死，早就把他的祖宗问候了个遍。

    他凭什么吃力不讨好。

    杜彥躲在苏秉谦书房的窗帘里，垂眸看着那些多出来穿着便衣身手敏捷的人。

    他们当年为了逃离那个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人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来了这里，而现如今那个看似平静的海面，那隔不了风烈成蜘蛛网的玻璃在十年后的今天，终于有人要来将它打破。

    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哭。

    苏秉谦如往常一样的收拾了一张桌子出来供他学习，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杜彥。”

    杜彥听见他在叫自己，心有不甘的走了过去。

    “苏大哥，你说他们真的能调查出我姐的死因，替她报仇吗。”随后他又补充道：“那个男人看着不是很靠谱的样子。”

    回坐在长桌上的男人，低头忙碌着手里的活，他听见他这般说，也没有太大反应的说道，“相信警察，相信公道。”

    “呵，相信，这几年来我们家相信的还少吗。”

    苏秉谦抬头看向他，一时无话。

    书房昏暗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男人还是男人，只是青涩褪去，五官更加立体分明，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浓重的气息。

    杜彥顿感无趣的坐下身来赶作业，有遇到不会的地方就叫苏秉谦。

    杜家这些年来，除了杜倪还在的时候会请家教和给她报各种各样的补习班之后，就再也没请过家教了，他们怕那间挂满白裙的房间会被外面的人发现，到时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他们既不愿意承认杜倪是因为穿错了衣服而死，又无力抵抗那如山倒的言语。

    自此，苏秉谦当起了他的私人老师。

    没写一会儿，杜彥就遇上了不懂的题，苏秉谦扔下手中正急的工作起身去教他，一道物理题。

    苏秉谦顺嘴来了一句，“你这物理和你姐一样，任谁来看了都眼前一黑。”

    杜彥傲娇着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是当然，我们家都是物理学渣。”

    “哈哈。”

    苏秉谦被他逗笑，低头认真的给他套公式写步骤，杜彥看他下笔有神，忍不住问道：“苏大哥，我姐之前的物理也是你教她的吗？”

    男人呼吸一窒，随即否认道：“没有，你姐的物理后来变得很好。”

    当年的物理题出得很难，满分100，杜倪拿了68分，算是在班里排得靠前的了，他自己也才拿了八十分。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怪事，也死了很多人，物理总是拿满分的少年无缘高考，明艳的少女死在那个败花落了满地树叶的校外，杜家养的狗离奇失踪。

    少年的暗恋，无疾而终，不见天日。

    年少的暗恋是固执的喜欢得不到回应后恼羞成怒，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偏执的扭曲，是以遗憾结尾。

    那时的他急切的想要得到杜倪的喜欢，所以态度极度恶劣的赶走她身边主动向她靠近的人。

    他见不得杜倪对人笑，更见不得她哭，所以他一边看着他们欺负她，一边又在暗中替她出头。

    他的喜欢反复无常。

    所以后来杜倪抑郁了。

    所以后来杜倪看见他就躲了。

    所以那个礼拜天的家庭聚会两家联姻她没有出席，那个高考后以她之名举办的聚会最后也不得而知。

    二十八岁的苏秉谦在功成名就之后，悔的是十五岁的苏秉谦跟女孩子讲话应该温声细语，耐心十足。

    而不是把喜欢的人吓跑。

    杜倪从小就不受身边同龄人的喜欢，但那时人们只是不喜欢她，对她的恶意还没有大到可以直接对她动手的程度。

    她过得最难的那三年，全是败苏秉谦那不敢言说变态偏执的喜欢所赐。

    她们以为欺负她，就能融入到那以苏秉谦为首的队伍里面。

    今年是苏秉谦喜欢杜倪的第十三个年头，当年的一见钟情，在台下目不转睛的自我介绍，换来的是现在的他仍旧孤身一人。

    他不敢和杜彥说，他姐姐的死有他的一份，那样的话，他就不能每年去她家拜年，清明时给她烧纸。

    他已经不得了她的喜欢，又这么还受得了她家人的怨恨。

    杜彥并不知这其中之事，他思考着苏秉谦写下的过程，问道：“为什么啊？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吗？”

    苏秉谦摇头，“没有，听班里人说她恶补了一个星期的物理。”

    那时，杜倪两耳不闻窗外事，从早到晚都抱着数学和物理啃，人人笑她着了魔，又在成绩出来后高看她一眼。

    杜彥眼睛雪亮，忍不住夸赞道：“不愧是我姐，居然这么厉害，希望我中考的时候物理也能像她那样，突飞猛进。”

    苏秉谦笑，没去打破他的积极性，他又沉默的坐回到那个位置上。

    杜彥问他，“苏大哥，你知道林再吗？”

    这个问题苏秉谦难以回答他，那是在杜倪死后和她的名字一起出现的名字。

    当年的同班同学他都已经不记得，那时要好的兄弟最后也因为不同学校分开，他去翻了那张泛黄的毕业照，人名和人脸一一对过之后，也没有找到。

    最后他才想起，那个男孩和她一起死在了那个六月。

    四一中物理总是得满分，出类拔萃，忍不住让人叹息的男孩。

    苏秉谦呼吸一顿，看着模糊的字，有些明白当年杜倪的物理为什么会突飞猛进了。

    那个他只是听闻的男孩，早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得了他求都求不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