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阂1

    夏至后,白昼渐长,临近宵禁,天际不再分明,与屋檐一色。唯有远些地方,私开的夜市灯火通明。华灯初上。

    丰蜀照例在京城坊市间带兵巡游,几声更漏,已是亥正时分。

    大多人都歇下,四下静能闻针。忽从远处传来脚步声,颇为轻巧。自非猫犬,不见谁提灯,也非更夫。

    丰蜀不动声色往声响处行去。

    幽幽灯盏映向来人。乌鬓边几枝珠花摇曳,罗裳轻盈,上绣团团牡丹。见丰蜀带人来此,她定下脚,微微笑看他。

    丰蜀敛了目光,恭谨万分,朝来人行礼。

    “殿下。”

    苍时不是第一次见着丰蜀,却是头一遭闯宵禁被发觉。她瞥了眼身后的侍卫,丰蜀识趣道:“殿下想必忘了时辰,请准许臣下护送殿下回宫。”

    苍时笑道:“何必劳烦大人,只当不曾见过便是。此去宫中不远。”

    然而,丰蜀面上许了,却默默提灯随在她身后。苍时心想,这样大的阵仗,非要让苍何察觉不可。她扭头,盯了丰蜀一会,笑中带些恼意。

    丰蜀笑意不减,叫人觉得他真是一片热忱而已。事实上,丰蜀此人,见何人都一副和善之态,不见他与谁当面闹别扭的,也不见他拂谁面子。

    苍时只觉得,王家人大多心冷,丰蜀身为王家教养之徒,哪会真心关怀?他分明借此机会,好叫她被拿住把柄。

    奈何不得,苍时心想,干脆让他占了这点便宜去。便头也不回,任他将自己送回宫中。这一番声势,少不得几位宫人知道,长公主苍时过了宵禁才回宫来。

    无非就是议论她在外花天酒地。苍时不曾带人出行,所做何事她也懒于争辩,让羽都都误把她当成个纨绔更好。

    只是,想起丰蜀笑中藏起的提防,苍时蹙眉。最好,还是不要和王家人扯上关系。

    *

    身为右金吾卫将军,丰蜀的每一天先从工作开始,然后以工作结束。

    勤勉如他,对京中王孙子弟办的文会一概没兴致。踏遍羽都,途径鹤水河畔烟云袅袅,画舫上桐琴诉阳春,途径公子小姐吟风弄月,安国寺红笺寄姻缘。

    丰蜀心思全在职守,只能看见谁家公子为心上人争斗不休,清音坊又在殴打霸王餐客人。虽说那属于坊主要管的范畴,他瞧见了,总不忍一走了之。

    今天刚救下个一掷千金的债主,丰蜀正欲转身离去,抬头却见珠帘后焚香阵阵,有一人半卧软榻上,笑吟吟看这边。

    不用细瞧,也知这是长公主殿下。她隔三差五来此,对坊中乐师格外豪奢,金银珠宝不甚吝惜。丰蜀往往行个礼便走,今日却觉心中有话,讲不出,停住了脚。

    苍时没多看他,等丰蜀察觉后,便低下头去摆弄一旁的果盘。身旁蕉扇轻摇,丰蜀只停了一刻便悄然离去。

    他心中诧异,方才为何想要上前寒暄两句?身份悬殊迥异,性格又差之千里。她自然在高堂做她的长公主,他也只需每日恪尽职守。

    两个人,哪里需要又哪里能相交。

    自上次宵禁偶遇,丰蜀晚巡时查得更严,但若发觉苍时晚归,总是放她一马,叫旁的人也宽待着。丰蜀心想,她虽流连烟花之地,可又不像如此轻狂之辈。

    毕竟,若真耽于声色,何必从勾栏坊市里回到宫中去。

    丰蜀初闻长公主的弹劾时,心中毫无波澜。那时候苍时也不过十四五,情窦初开,贪玩享乐不足为奇。后来,长公主姿容一日日出众,京中偶有子弟为她大打出手。

    丰蜀这时才在意起来。因为这已经触及他右金吾卫将军的尊严。

    每每当完和事佬,将贵公子们各送至家,丰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让他们断了觊觎苍时的心。

    说实在的,丰蜀对此讥诮不已。人人都贪图一副好皮囊,光是遥遥一见,难道就能芳心暗许?遑论为她损了自个面子,真是得不偿失。

    回到屋舍中,丰蜀从一旁的抽屉翻找茶叶,却瞧见桌案上堆了一些未启封的新茶。他师从王携之,茶艺不俗,一眼瞧出这是上等好茶。

    “此茶何人送之?”

    “回大人,长公主殿下托人捎来的。说是新进贡,让大人品品好坏。”

    丰蜀纳闷,两人何时有这般交情了?他思忖着,问道:“旁人可有?”

    小厮回禀:“都有,不过,王大人将茶原封不动退回去了。殿下似乎也没动怒。”

    丰蜀本想拆开来瞧,忍住了,将茶叶都交给下人,退回去。殿下赠礼,一般人岂敢拂她面子?可师父都已表态,他只能从。

    茶叶在杯盏中舒展开,如仙子飘带。丰蜀盯着浅如琥珀的茶色,想起退回去的茶。那些茶,应该是什么颜色?想着想着,丰蜀忽然警惕起来。

    苍时对待旁的公子,就是这样么?先送礼示好,再让他们为自己大打出手?

    丰蜀心想,好一个狡猾虚伪之人。他才不会上当。

    *

    六月初六,正是天贶节,俗话道:“六月六,晒红绿。”这一天,宫中民间,佛寺道观,四处都晾晒经卷、衣裳,好不热闹。

    丰蜀照例巡察羽都,瞧见满眼的花花绿绿,荚香四溢,心中畅快。他含笑而行,满意不已。羽都的和平就是他的勋章。

    忽然,马蹄声打破这份宁静,丰蜀收起笑容,蹙眉朝远处看去。身旁的侍卫说:“大人,那是长公主的轿辇。”

    行得这样快,也不怕撞翻了人家的东西?丰蜀生怕出事故,跟了过去。轿子停下来,原来是去谢家的府邸。也不知为何,瞧见苍时神色焦急,他也跟着心惊。

    发生何事了?

    丰蜀没能知道确切消息,待他回去路上,才听见周围人悄声议论:“长公主殿下真未卜先知,竟能命悬一线时救下谢家小姐。”

    他不向周围人打听,以免旁人揣测他关心某人过度。从只言片语也猜出,苍时是为了救人来的。而且,医术高明,妙手回春。

    再在清音坊见到苍时,丰蜀觉着她似乎也没那么高高在上。自从留心苍时救人一时后,他发觉苍时奔走各处,做了不少善事。

    这给丰蜀的感觉相当割裂,一个是纸醉金迷的王孙贵胄,一个是悬壶济世的神女。

    以至于,看见两个公子争风吃醋,他也生出情有可原之感。

    *

    转眼到了秋季,又是一年秋猎时候。

    这种大型活动,丰蜀需格外留心谨慎,确保皇室安全无恙。每年秋猎他都如此,也习惯如此疲累,出不了差错。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当天傍晚,传来长公主失踪的消息。丰蜀心头一惊,下意识就只身去猎场寻人。甚至忘记可以多带些人马。

    也许这是他唯一一次忘了职责所在,任凭心意驱使。丰蜀管不了那么多,他想,他们那么在意苍时,大概也不会责怪他擅自行动。

    火把几乎燃尽了,山林里到处都是寻找苍时的人。已至深夜,仍无下落。丰蜀提着灯,焦灼奔走。

    等上头换了一批人来寻,丰蜀还在此处。他总觉得自己能找到苍时,大概是源自从前能在人群中一眼瞧见苍时的自信。

    等到天微明时,丰蜀才在河边的芦苇荡找到苍时,她几乎被盖得一点瞧不见。苍时身上挂了彩,不太严重,想必是摔到哪儿,行动不得。

    丰蜀看得心惊,正欲带她离开,苍时却勉强笑了笑:“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我栽在这了,你别急着走,给我钓条鱼。”

    苍时说这话时,神色平和,丰蜀本想劝说,最后只捡了根木杆权作钓竿。他放心不下,问道:“没伤着哪?”

    “我只是不想回去罢了。”苍时平静地望着湖面,也不关心头发乱了,衣服破了。

    丰蜀一直觉得,苍时心中是有秘密的。她年纪尚轻,不过才十九,不显山露水,用表面的嬉闹掩饰野心。怎样的野心?夺权?丰蜀觉得,她要真做了皇帝,倒也不稀奇。

    只是他会很为难,左右不是人。

    湖面无波,雾气涌山岚,旭日初生,而钓竿一无所获。丰蜀心底却了悟,他原来一直不接近苍时,因为两人之间本就隔着两个家族。

    他姓丰,她姓苍,然而却为王谢两家所隔绝。

    苍时整了整衣裳,起身,声音轻轻:“该回去了。”

    丰蜀捏着钓竿,心中汹涌,竟比最初的她更不想离开。他看见浅水处隐约有鱼的身影,终于下定决心淌了这道浑水。三两下削尖木杆,为苍时刺了条鱼上来。

    苍时惊讶之余,笑看他湿哒哒的头发衣裳,上手帮他整理。丰蜀瞧着近在咫尺的苍时,忽然张皇,生怕昨日未睡,眼底乌青会显得丑陋。

    “既然鱼都有了,干脆生个火,给我烤鱼吧。”苍时笑眯眯指向他手中的生鱼。语气自然,似乎确定他一定会遵从。

    习惯了遵循上头将领的吩咐,丰蜀还是头一次被“指使”着给人家烤鱼吃。

    苍时分了一大半给丰蜀,说什么“大人辛苦了,大人多吃些”。丰蜀莫名很受用,心中产生不该有的飘飘然之感。

    走在山路上回想起来,他才恍然大悟。其实只是因为这鱼没有盐、刺也多,太难吃了她吃不下!他被苍时连哄带骗就吃了一大半?

    正想着,苍时忽然叫他停下,俯身,将什么东西涂在他的手上。丰蜀还没缓过神来,只听见苍时说:“这是苍耳草,碾碎了涂在手上可以治蚊虫叮咬。夏天虫子可真多啊。”

    “殿下师从何人?”

    “市集众生皆是,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苍时漫不经心答着,将他的衣袖往上撩了一寸。

    丰蜀低头看了半天,迷迷糊糊就接受了苍时的“关照”,这时猛然惊觉,兢兢战战道:“殿下!不妥……这……”

    苍时仰起头,似笑非笑看着他:“现在觉得不妥了?你方才,不是和我孤男寡女待了大半天?”

    丰蜀哑口无言,热意涌上耳廓,躲开苍时的目光。他任由苍时帮他涂了草药,两人慢吞吞在山路上走了半天。

    丰蜀咬牙道:“臣逾矩了,任凭殿下处置。”

    身旁人哈哈笑了两声,随即答道:“我哪里是那样不通情理之人!丰大人,我家缺个厨子,你意下如何?”

    丰蜀怔怔,重复了一遍:“厨子?”

    苍时眼神清明,笑意不减:“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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