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钩2

    清月悬夜。

    乌虹依旧穿了那身绿衣服,只不过长发垂在肩头,已经被水浸湿。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珠,歪头歪脑,在昆巽止身后转悠。似乎在观察他站在这里都在看些什么。

    昆巽止将袖袍拢了,提脚往屋里走。

    “公子去哪?”

    “回寝居。”

    “我呢?我去哪?”

    昆巽止想了想,抬手一指身侧的厢房:“随你挑。”

    乌虹懵懵懂懂地点头。昆巽止看她似乎没大问题,便转身回屋。走前,又忍不住嘱咐了一句:“记得把头发晾干再睡。”

    绿衣服的姑娘蹦蹦跳跳往一间屋子走去,根本没听他多话。昆巽止定睛一看,她竟挑了自己的屋子,脚下跟上去。

    “这是我的屋子。”昆巽止拎住她的后衣领。

    乌虹缩了一缩,脖颈便触碰到他的手指节,发现有些凉意后,忍不住蹭了蹭,全然没发觉身后之人僵住了。

    “你……”

    乌虹指着自己:“我怎么了?”

    “这是我的屋子。”昆巽止又强调一次。

    “嗯嗯,我知道了。”乌虹就势伸出手,捏上他的腰封,往外一扒拉,却没解得动,疑惑地俯下身去查看。

    昆巽止饶是镇定也满头不解:“你,在做什么?”

    乌虹抬起头,眼睛一眨一眨,犹如温润的泉水,咕嘟咕嘟冒泡。她一本正经答道:“我在给你脱衣服呀,你不是要睡觉么?难道你睡觉不脱衣服?”

    “不,不是这个问题……”昆巽止拦住她的手,往外一推,“我自己会脱,你不用帮我。”

    昆巽止飞快地在脑内盘算,若是这只龟姑娘能活三四百岁,那现在是不是还没到及笄的年龄。

    乌虹有些不解,唉声叹气地转身走了。昆巽止愣在门前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为一个小姑娘方寸大乱,实在有些汗颜。

    他决定……离乌虹远一点。

    *

    乌虹很快适应了自己吃白饭的身份。

    最开始,乌虹还试图在昆巽止更衣解带时帮忙,被几次三番狠狠拒在门外后,乌虹彻底放弃了。

    昆巽止给她安排了隔壁的厢房,第二日便带她去集市上采购女儿家的用品。乌虹也不懂这些,她甚至连头发都不会盘。

    但幸好昆巽止什么都会,不需乌虹蓬头散发来碍眼,昆巽止就很上手地主动帮她梳发髻。

    乌虹最好的一点是不需人叫醒,每日早早便起床,打理屋子里的花花草草。她喜欢水生植物,又从集市上搬了几缸子荷花回来,当然挂的是国师的名儿。

    昆巽止是闲人,她更是。于是两个闲人便不约而同去了河边钓鱼。如今六月末,天气越发炎热,乌虹靠在树边昏昏欲睡。

    “国师,你又一条也没钓到。”

    熟悉的声音传来,乌虹头一歪惊醒过来。她看向来人,原来也是个熟人。

    不过苍时却没认出她来,站在原地看了会,才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昆巽止目不斜视:“她名叫乌虹,目前是我府上的人。”

    长公主哦了一声,沉默了很久。

    “你府上的人?”

    苍时想,他竟要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帮他打整偌大的院子,可真是不厚道,也不知工钱几何。

    于是苍时转头小声问她:“乌虹姑娘,你在他府上每月领多少钱?”

    乌虹也不知道,毕竟她还没待满一个月。她舔舔嘴唇,迟疑道:“好像没有钱?”

    好家伙,白干!

    苍时板起脸:“你不能给他白做活呀,让他付出点代价,比如教你武功教你读书什么的……?”

    乌虹谨慎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国师,老实巴交地回答:“他是有要教的意思,不过我拒绝了。毕竟不能麻烦人家。”

    苍时很郁闷。

    她现在觉得自己才是冤大头。

    *

    转眼间,蝉鸣阵阵,粉桃挂树,悄至末夏。

    乌虹穿了件轻纱衣服,躺在长亭上看天。她迷迷糊糊间躺着睡着了,梦见很多以前的事来。

    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乌龟,在岸边慢悠悠散步,忽然被渔夫逮到篓子里,混着鱼虾,转眼送上酒肆的后厨。

    就在她挣扎着爬不起来时,有个戴面具的人把她拎了起来,放回水里。原本缩在壳里黑漆漆一片,乌虹突然有了勇气伸出头来看一眼。

    她看了一眼,就用心记在心上。

    乌虹想,往后回到池塘,兴许就没个见面的时候了。她游过许多河,在岸边又见过许多渔夫。

    自然被抓了很多次。可乌虹不肯就这样死,她觉得第一次被救是有原因的,她的命数还很长。有次,刀已经落在壳上,她不知哪来的力气逃了。

    龟速前进的乌虹学会缩在壳里滚,很快就脱离了危机。只不过,壳上永远留了个裂缝。她去寻红花,请别的乌龟帮自己填好裂缝,成了红痕。

    从此乌虹成了乌龟里最好认的一个。

    这样过了几百年,乌虹已经不再会被抓上餐桌去。她不再咬钩,直到那天,在一片陌生的池塘,见到了梦中的故人。

    昆巽止坐在河畔,乌虹便躲在岸边,静静观看。他竟是个钓乌龟的人!可他为什么当时要放她走呢?

    乌虹神差鬼使地游过去,咬上了钩。她想,就算是被他钓上去,应该也不会死。而她活到现在,一直期待再次见到昆巽止。

    这个人的手掌心还是像几百年前一样温软,乌虹觉得很安心。而他放开自己的一刹,乌虹就知道,她已经上钩了。已经挣脱不开。

    乌虹知道,有的同伴会为了探寻人间繁华而化身为人,混入人群中去。他们为了扮做人,要经受难忍的折磨。

    当乌龟很自在,为什么要做人呢?可真奇怪。

    但是乌虹现在突然很羡慕。她看见昆巽止身边常有个衣着华贵的貌美女子,乌虹也是想像她一样,陪伴在昆巽止左右。

    静静的午后,好像能把一生一眼望到头。

    乌虹下定决心离开,她不想只是待在池塘边。假如盛夏将终,冬日即刻蹁跹而至,他们相伴便遥遥无期。

    若能成为同类,也才好奢望长相厮守。

    乌龟姑娘活了几百年,所见之人反反复复,好似轮回。有那么几十年里,她曾被饲养在位布衣的缸子里,每日悠闲地晒太阳,听布衣的女子念书。

    她念的是诗经,也有话本子,讲的多是人间情爱。有时,是自己写的诗文,常念心上人,一寸相思一寸灰。

    乌虹无意间便从里面学来些溢美之词,想着往后兴许能用到。在漫漫的日光之中,悄然一年又一年,布衣姑娘最初桃面丹唇、万千青丝,不知何时皱纹爬上眼角,枯黄漫过发梢。

    又是一年盛夏时,乌虹再也没见过布衣姑娘。哦,或许是布衣婆婆了。她舞动四肢,从缸子里爬出来,一步步走向竹屋深处。

    一生未嫁的布衣婆婆,安详地躺在床榻之上,眉目依旧如春。她的手已经凉了。乌虹眷恋地吻过婆婆的手指,最终转身离去。

    人有什么好,昼生夜死,短促不过花开一夏,凋零如此。

    她曾见许多人一晃华发生,许多人一刹风月老。昆巽止却从来没有变过。

    那么,这就是她要的相伴了,永永远远,没有尽头,不会改变。

    “乌虹。”

    一声轻唤把她从梦境里拉出来,乌虹睁开眼睛,迷迷糊糊起身,对着昆巽止下意识一笑。

    昆巽止就势坐在她身边,把手上的莲子羹端给她。

    冰凉的甜意漫过咽喉,乌虹想到,原来夏天这样就过完了。很快天就要凉,七月流火后,长月如秋。

    池水呢?也会渐渐冻结。

    乌虹盯着碗发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公子,若是人一觉不醒,是否就与世长辞了?”

    昆巽止默了一会,道:“人是如此。”

    乌虹觉得有些冷,她将头轻轻一歪,落在昆巽止的肩上。见对方并无退却之意,乌虹安心地把重量放上去。

    她问:“那公子呢?”

    昆巽止像是也在忆从前,他手指抚上面具,触碰上面的花纹。很久之后,他开口,好像是在回答自己一样。

    “长生不老人间客,久存未灭见烂柯。”

    乌虹只有缓慢的呼吸声作答。她已经睡着了。如果她醒着,也许会道一句知音。

    长夜里,昆巽止坐在长亭上,为乌虹披一件衣裳。天凉后,乌龟姑娘嗜睡了。

    *

    羽都风云转,很快又是三十年。

    早春天气,池水尚寒,柳絮飘飞,卷过水面。

    昆巽止像往常一般,坐在树荫下垂钓。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十三岁的苍时就会寻来,坐在他身边钓鱼。

    无风无雨,水面无波,垂钩没入池塘。苍时在一边戏谑道:“国师,你饵料都不放,怎么会钓上鱼来?”

    昆巽止一言不发,专注地看着钩子。果真,一下午也没有一只鱼会上钩。

    苍时忽然自言自语:“不对,怎么就没有一只蠢蠢的乌龟上钩呢……”

    昆巽止恍然间很难过。他抬头看,料峭春风寒,也多少次拂过长公主的面颊。而她在几番轮回里早混淆了许多事。

    比如,那年遇见乌虹时,正值夏日。

    比如,那年乌虹寿元尽时,她也溘然长逝。

    昆巽止知晓苍时兜转长生,而他永生无尽,却不知那个蠢蠢的乌龟姑娘,她一走之后可否重来。

    他再未挂过饵料在钩上。因为天下池中物,从此只需等世间唯一灵犀。

    已经不知是过了多久了,苍时从十三豆蔻又长到三十而立,羽都反反复复传来她病逝的讯息。

    昆巽止往日不曾留心逝去的岁月,如今算起,已在池边静静垂钓百年。

    终于一日,他在漫漫的日光里忆起多年前的往事。

    他甩下鱼钩,奔向酒肆。他推开门,奔赴水缸旁。他从鱼虾里辨出她,拎起放入了水中。

    而乌龟伸出头,与他遥遥相看一眼,转身,没入无边无际的荒草地。

    无数昼夜飞逝,蛙鸣一阵烈,一阵歇。他只为五月的这一日,翻遍漫漫岁月。

    杆头一动,愿者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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