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洛寒川开车驶出市区，一直到黎州市郊。

    道路两旁遍植参天梧桐，茂密树冠在路间投下斑驳树影。夏季里，这条路上的树景绝佳，浓荫蔽日，苍绿盎然，冬日里枝叶退绿转黄，金黄树叶铺叠枝头，又是另一番浓墨重彩的意韵了。

    轿车在一道庭院大门前停留片刻，门闸缓缓打开，待他驶入后又重新合拢。

    驶过低丛灌木和□□，洛寒川停在一栋中式别墅前。他下车将钥匙交给司机，抬步走进早已敞开的大门。

    洛寒川以为已有其他小辈过来，一进客厅才发现并没有其他人。奶奶站在黄花梨木桌旁修理着青瓷象耳瓶中的净白芍药和太平花，花枝扶疏，错落有致。

    洛寒川过去拉开座椅，接过老太太手中的花剪，扶着她坐下。

    陈姨端来斟好的茶，在老太太和洛寒川身前放下，然后收过花剪，脚步轻巧地退开了。

    “也就是今天，你才舍得回来看看我们。”

    洛寒川的奶奶已过耳顺之年，一支玉簪一丝不苟地挽过满头银发，多年保养得宜气色很好，双眼炯炯有神。如今依然能看出，老太太年轻时是位闺秀美人。

    洛寒川浅笑了笑，问道：“爷爷在书房里练字？”

    老太太放下天青色汝窑古月杯，一边回答洛寒川：“是啊，如今眼睛不如以往了，让他少用点功夫，可是劝都劝不住，一会儿你也跟他说说。”一边提声唤道，“老头子，寒川来了。”

    不多时，便听得拄着拐杖的“笃笃“声传来，洛寒川起身几步去扶老爷子，老爷子把住他的手臂，由他扶着落了座。洛寒川将拐杖放在椅侧。

    洛寒川的祖父洛弘毅年逾古稀，眉间刀刻般的皱纹不怒自威，白发苍苍精神矍铄，只是前几年腿脚开始有些不利索，洛家老大——洛寒川的大伯洛淳便专门着人打磨了这根拐杖送了来。起初老爷子并不想用，不小心摔了一跤后，试着用了用，觉得用起来还算顺手，也就留了下来。

    “学校里的生活还适应？学业繁重吗？”

    陈姨适时为老爷子端来热茶，让人呈上准备妥当的晚餐。

    “挺好的，都挺适应的。”

    一会儿的功夫，摆了一桌洛寒川熟悉的菜式，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最后还特意在他面前放了碗清汤饺子。

    “免得人多嘴杂，今儿个就我和你奶奶陪你过过生日。你可别小看这碗清汤，这汤是你奶奶亲自炖的，守了一下午，你尝尝吧。”

    老爷子先动了筷。洛寒川舀了一勺汤，看似平平无奇的汤汁闻起来已有股隐约的药香，经过数小时煨炖，入口顿感鲜美可口，喝得他周身温暖舒畅。

    老太太鲜少进厨房做饭煲汤。有一回洛寒川的父亲生日，老太太也亲自下了厨，那时年幼的洛寒川偷喝过一口，这味道便留在了记忆里，与今日的味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太太夹了块狮子头放在洛寒川碗里，关切道：“我看你最近好像瘦了些，是没休息好？”

    “最近快期末了，可能忙着复习疏忽了，我会注意的。”洛寒川夹起那块狮子头咬了一口，咽下后方道，“陈姨的手艺还是没变，我小时候就偏好这味道。”

    “谢小少爷夸奖。老爷和夫人常念叨您喜欢的菜式，陈姨也盼着能常常给您做饭呢。”陈姨过来为主人依次替换骨碟。

    “是啊，你多回家来吃饭，奶奶就少担心你一点。人的身体是顶顶重要的，万一生了病就不好了。”

    “他年纪轻轻的，怎么就那么容易生病的？”老爷子截过话头，“不过饭是要好好吃的。你今年是大二了？”

    “是，今年念大二。”

    “那等明年吧，大三了，你就到公司里去，跟着你大伯三叔他们一起，学学怎么管理公司吧。”老爷子三言两语间便安排了洛寒川接下来的人生，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样。

    “我没有进公司的打算。”洛寒川听完老爷子的话，直截说道。

    作为洛家的掌权者，洛弘毅在洛家一向说一不二，很少有人会当面忤逆他的话，即便是有，也会在与他的对峙中很快败下阵来。

    所以当他听见洛寒川的回答，并不气恼，而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想当年，你的父亲也是不愿听从我的安排，他选择去过任性恣意、游戏人间的生活，最终一事无成，还是回到这个家，接受了我的安排。他能同你母亲结婚，也是我为他挑选的婚事，虽然你母亲后来……这也不再提了。那年你父亲走后，你在我们身边待了一年便执意要独自生活，虽然不太放心，但我和你奶奶还是同意了。如今你已经长大了，如果不回公司，你难道要像父亲一样游手好闲、蹉跎人生吗？”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会同父亲一样。”听着祖父的话，洛寒川眉间微皱，手中握紧汤匙又松开，语气肯决地说道。

    “不要以为会写几篇文章，你就能活得很好了，那些东西不过是小打小闹。”老爷子喝了一口汤，不以为然地说。

    洛寒川立刻抬眼看向祖父，他的唇线紧抿，压制着眼中的愠怒，却不发一言。

    老太太见场面一时有些僵，打圆场说道：“这不是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川儿你再慢慢考虑，什么时候想好要去了，跟你爷爷说一声就成。老头子你也真是的，难得川儿今天回来吃饭……不说这个了，都先好好地给我吃饭。”

    没等老太太说完，陈姨很有眼色地过来换上新菜，又为祖孙二人分别布菜：“老爷，这道金桔羊腩煲您可得试试，这肉是挑的山羊腹部肉，嫩而不腻，您尝尝。小少爷，您口味偏好鲜甜，不妨试试这道烧双冬，虽都是素菜，胜在冬笋脆嫩、冬菇细软，烧煮过程中是加了火腿、干贝和高汤的，您尝尝可还喜欢？”

    老太太见他们二人一时被美食堵住了嘴，总算和谐地吃饭了。

    门口有铃声响起，陈姨过去看了看，回来对老爷和夫人说：“老爷，夫人，是宁雩小姐过来了。”

    老爷子颔首，老太太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爷爷，奶奶，我没打扰你们吃饭吧？”人还没出现，脆生生的声音先传了进来，洛寒川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老太太笑道：“是宁雩啊，数月不见，可是又长高了？”

    一个穿着校服的十来岁聘婷少女拍了拍头发，走过来在餐桌边坐下，答道：“奶奶眼睛雪亮，是长了一点呢。”待陈姨给她添碗筷时，宁雩起身接了过来，嘴甜道：“谢谢陈姨，我自己来就好。”

    “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老太太盛了碗汤，放在她手边。

    “我呀，给哥哥打电话他没接，之前他说今天会过来吃饭，我就找到这儿来了。哥，你看看我给你发了多少消息？”宁雩故意埋怨道。

    洛寒川闻言，起身去拿放在玄关的手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的静音，已经有一堆消息和电话了，他边看边往餐桌这边走，留意到有一条视频，是林霜染发来的。

    他点开一看，是在露天阳台上，外面飘起了絮絮细雪，她伸手去接，雪粒子遇着掌温瞬间就融了。

    “外面下雪了吗？”洛寒川想起宁雩进来时拍头发的动作，问道。

    “对啊，不过是一点小雪，或许下一会儿就停了。”

    洛寒川去窗边拉开半掩的窗帘，果见外面正下着细密的小雪，迷迷蒙蒙的，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了下来。他推开一点窗，学着视频里的女生，伸出手心去接，几点雪粒飘落到他掌心，冰冰凉凉的。

    这是今年的初雪。

    平安夜的前一天，林母已经飞到淇州。

    林霜染收到母亲平安落地的消息，并让她平安夜去外祖父家里吃晚饭。这也算是谢家的习俗，以前晚辈们都小的时候，儿童节、平安夜都要去外祖父家里，现在小辈们几乎都长大了，也就平安夜去了。

    因此平安夜这天晚上，林霜染如期到了外祖父家里。

    外祖母还拿他们当小孩子，准备的都是各式炸物和汽水饮料，林霜染一进门就闻到唤起食欲的香气。她走进客厅，看到一棵盛装打扮的圣诞树，树上绑着白色飘带，周身缠绕金色灯带，树间挂了各色装饰品，树下堆放着大小不一包装精致的礼盒。

    表哥谢祥和表姐谢珊已经到了，一个在窗边打电话，一个在沙发上玩手机，谢珊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林霜染，又继续低头玩手机。

    “你们别玩了，快过来吃饭。”外祖母赵孟娴在餐桌边招呼。

    林霜染往餐桌边去，挑了个靠后的位置落座。谢祥坐在外祖母左手边，谢珊坐在谢祥下首。

    “今晚有个重要应酬，你们爷爷和父亲都过去了，宇儿又在国外没回来，所以今晚就我们祖孙几个过个节。奶奶还记得你们小时候喜欢吃这些，今天特意让人去买的，尝尝合胃口不？”外祖母为谢祥夹了块鸡腿，又给谢珊夹了块鸡翅，连声劝道，“你们快尝尝。”

    对于自己重男轻女这点，外祖母赵孟娴从不加任何掩饰。在她的观念里，男尊女卑就是天经地义的，一直以来，她也是如此行为的。如果让她必须在谢珊和林霜染之间选择一个，她一定选择谢珊而不是林霜染，因为谢珊是她最疼爱的长子的女儿。

    也因此，从小到大林霜染其实从未真正感受过长辈们对晚辈们的疼爱。只是她不知道母亲对自己的不亲近，是不是也是因为外祖母的缘故？

    小时候的她，曾一度为了争取母亲的喜爱做过很多事。

    她记得，在自己为母亲长脸的时候，母亲会罕见地露出笑容。于是，她为了看见母亲的笑容，让她在亲人面前做什么她都会立刻去做。她自幼习舞，又弹得一手好琴，每每母亲让她当众表演时，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完成，哪怕当她展示的时候，外祖父外祖母看两眼就会把注意力转向谢祥，而谢祥和谢珊则眼露轻蔑地看着她。

    后来有一次，小学文艺汇演。母亲好不容易邀请外祖父母一同来看她的表演，她也为此认真准备了很长时间，结果当她上场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台下的母亲和外祖父母。演出中她失神崴了脚，但为了完成整场表演，她忍着疼痛跳到谢幕。等所有节目表演结束，她肿着脚踝坐在后台发呆，父亲匆匆赶来接她，告诉她因为谢祥突发阑尾炎住院，家人们都去医院了。之后她整整一个月都跛着脚上下学，母亲只嘱咐过她一次，而外祖父母，连一句都不曾问过。

    有些心绪的转变并不在突然之间，而是她终于明白，无论自己如何去讨好那个笑脸，有些人也不会真正地在乎自己。

    小学毕业后，林霜染便不再习舞，琴艺自考完级，也荒废了。

    吃完晚饭，林霜染从卫生间里出来，打算去跟外祖母告别，路过书房时，却听见谢祥和谢珊在里面窃窃私语。

    “哥，你再转我一笔嘛，妈每个月就给那么一点生活费，这大过节的，我想买点像样的礼物都不能！”

    “什么叫一点？每个月两万都不够你花的？”

    “才两万，买个包就没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读书时不光妈给你钱，奶奶还给过你一张卡！”

    “那又怎么样？我是谢家长孙，别说一张卡了，这谢家的家业以后都是我的。你老实说，你到底要钱做什么？上次爸生日你有事没回来，可有人告诉我在酒吧看见你了？”

    “我……你朋友看错了吧？什么时候看见的？”

    “你还真回来了？那怎么不回家里住？你不会又和哪个男的在一起吧？”

    “你不给就不给吧！我没提前回来，也没和谁在一起！”

    “谢珊我警告你，不要再和你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我只会帮你擦一次屁股！如果你是林霜染，你看我会不会管你！”

    “林霜染怎么了，她妈虽不怎么管她，可她有个好爸爸，人家也是有人疼的。哪像我，妹妹有困难，亲哥都不帮我一把。”

    “呵，什么好爸爸，她爸不过是穷乡僻壤考出来的一个穷酸学生，如果没有我们谢家帮衬，他现在在哪打工还不一定呢。”

    “我听说她爸最初的工作还是爷爷给安排，是真的吗？”

    “这个——我听爸提过几句，当年他本来想留在公司里，但爷爷没让，找了个借口将他介绍去了其他地方。”

    “原来是这样，难怪每次见面她爸对爷爷都恭恭敬敬的，也幸好没把他留在公司里，不然……”

    “不然什么……”

    后面的话林霜染不想再听，但进了耳朵的话不由自主地让她思索起来，她踱到阳台上，想借室外的冷空气醒醒神。

    虽然听墙角不是光彩事，但今晚听的这些事她之前完全不知道。她一直以为父亲对外祖父恭敬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而至于谢珊，看来在自己上次遇见她之前，她已经有过前车之鉴了。

    想着想着，不觉颈间有些湿润，一回神，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林霜染仰面看着纷纷扬扬的细雪，伸出手去。

    今天是平安夜，这雪下得真是适宜。

    林霜染记起，明天是某人的生日。她拿出手机拍了段视频，发给了他。

    圣诞快乐啊，洛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