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武安县的事情闹得不小,韩家二老爷、三老爷被押在牢里。

    傍晚时分,刘氏与周氏姑嫂两个来谢妩这里哭了一回,求着让谢妩在谢长逸那儿说说好话,一家子兄弟,总不能看着二老爷、三老爷在牢里受苦。

    谢妩托头疼,并不出来见他们,秋雁气不过,掐着腰站在院子里骂街:“八月里的老丝瓜黑心肠的瓤,吃饱塞满把你们一个个养的膘大肥胖的,你们知道砸锅了!可着头顶的日头月亮拍胸脯子问一问,我们夫人打进了这府。一府三院子,哪一个不是我们真金白银的贴补着呢!”

    “不过是看在大老爷的面子上,一家子和气,不跟你们计较也就罢了,策哥儿一个孩子且知道‘恩义’二字,整日里劝着守着,生怕他母亲悲痛过度伤了身子,你们倒好,一个个忘恩负义的忘八羔子,大老爷的棺材还在外头灵堂上摆着呢!”

    秋雁一蹦三尺高,指着刘氏与周氏的鼻子啐,“你们一个两个,可都是大老爷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兄弟,你们当初求富贵那会儿一口一个哥哥嫂嫂的央给着,如今大老爷出了事儿,你们下作胚子黑了心肝儿的鬼,看着我们夫人与策哥儿孤儿寡妇的好欺负,竟伙同外人做一出阴阳扣来谋产业是吧!”

    “人都说长嫂如母,你们丧良心的害寡嫂孤侄,太阳地儿里站着就不怕叫人戳脊梁骨!便是这些都不提,上头还有国法约束着呢!当今天子亲赐的长益县主你们也敢害,这会儿倒是腆着脸来讨情了?”

    “讨你祖宗八辈儿的奶奶个攥儿!我家夫人心善,你秋雁奶奶可不是个好说话的!”

    秋雁气势汹汹,周氏畏首畏尾的抓着刘氏衣裳往后面躲,“二嫂!”

    刘氏被秋雁指头戳在脸上骂,早就生出一肚子怨气,又被周氏这么暗戳戳的一鼓捣,也跟着来了劲儿,“你这死丫头,你疯魔了不成!金碗盛稀饭,你装贱装到你姑奶□□上了!主子们牙齿碰舌头,闹两句不快活,那也是主子们的事儿,又与你这骚蹄子有甚干系!”

    秋雁与她怼:“老不修的腌臜货,你站谁地盘儿上胡沁呢!”

    刘氏上去薅着秋雁的衣领子,扇她俩打耳光:“去你娘的吧!吃屎的狗才撒黄汤子论地盘儿呢!你不过是我们家买回来的奴才,癞□□爬秤砣,你还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秋雁在自家门口被打,岂能饶她,露胳膊挽袖子,招呼跟前儿婆子丫鬟一拥而上,与二房、三房带来的人甩巴掌扯头花,打的好不热闹。

    外头骂的太脏了,谢妩听的头疼,站门槛朝外头观望,刚准备叫个人出去制止,忽觑见谢长逸站在月亮门后抱着胳膊朝她这边看。

    “……”谢妩没说话,避开目光,兀自回屋。

    谢长逸跟在她身后一同进来,理了理袍子,在正首主位坐下,揭开桌子上吃剩的茶盏,抿上一口,笑问,“这是年前叫他们给你送的桂花吧,应是跟宝兴斋的陈皮一起吃,味道更好,水也差了点儿,旦旦山的泉水回甘,泡花茶是最好的。”

    “哎?云中府这地儿有没有清浖适口的山泉好吃?”

    谢妩不与他说话,跟前儿的嬷嬷是从京都陪嫁来的,望望小姐的脸色,再看一看大爷,笑着上前一步应声,“却是没有的,北域多沙土地,像样的石头山都不多见,更何况好沏茶的山泉了。”

    “要你多嘴。”谢妩斥道,那婆子眉眼底敛,缩了缩脖子退到外头。

    谢长逸笑着把最后一口凉掉的花茶吃净,撂了杯子,望着她笑。

    “不举气!”谢妩不高兴了。

    “梦见过好几回今儿这景,天朗气清好春光,一抬眼,阿妩就在跟前儿。”谢长逸发自肺腑的感慨,“好妹妹,再赏我杯茶吃呗。”

    “你要吃茶,回京都吃去,那么大的忠勇侯府,有老太太,太太疼着你,还能短了你的茶吃?”

    “那可不同。”谢长逸脸皮厚,笑着把杯子递过去,谢妩翻他一记白眼,推开一回,最后还是叫人拿花茶来。

    “说你二师兄偷人参果才是不假,你年前送来的桂花还捎带了一罐四明老冰糖,煮了茶吃甜丝丝的,正和我口味,我贪口多吃了些,早一个月就空罐儿了,你方才吃的是我在庄子里自己做的桂花蜜,用作暖胃止痛的。”

    谢长逸神色紧张起来,抓了她的手号脉,“多是你平日里三餐没个定时,才把脾胃给吃坏的,秋雁他们也该死,你没胃口,她们跪着求着也得让你吃一些才是……”

    “你干嘛?”谢妩抽手,避开他的触碰,面有羞赧的嗔斥,“才不是呢……是……是……哎呀,谢长逸你讨厌,烦死了。”她将热水往杯子一倒,拧着眉催他快吃,“吃完了你就出去,外头她们吵,你在里头吵,聒噪的人心烦。”

    谢长逸想了想今儿廿三,恍然明白过来,是她每个月小日子的时候。

    “别气!别气!我给你赔不是。”谢长逸笑呵呵服软,端着他的茶到角落椅子上去吃,“你这几日可不敢受凉了,蜜沙冰、漉梨膏这些凉的也不许吃,要是馋了,就叫张嬷嬷她们给你煮杏酥饮,热腾腾的,还甜。”

    “谢长逸!你闭嘴!”谢妩脸上通红,吼完了他,捂着脸置气。

    谢长逸倒是好说话的很,连连称是:“好嘛,不说就不说,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一个字儿都不多讲,不过我刚交代的你可听,你打小就身子弱,在家尚有宫里的太医给请平安脉,滋补的方子精细养,倒也不必讲究这些,可云中府到底跟京都不同,云中地僻,北有雪山,西望就是漫天飞沙的戈壁滩,想找个好的大夫都难。”

    “要你操心,再说……这儿也没有家里冰窖那些,你要吃冰,我叫人去雪山上给你挖,凉飕飕的,冻掉你的牙!”

    谢长逸失笑,“连冰窖都没有啊,真是苦了咱们阿妩了。要我说,你就听大哥哥的话,咱们回家,有大哥哥给你撑腰,带过来的东西咱们原样带回,至于后面在当地置办的田产铺面,我给你拨几个得力的掌事盯着,该是咱们的,一个子儿也不给他们占便宜。”

    “不回,你爱回自己回去,我是嫁过来的,又不是来小住散心的,韩呈醴虽走了,可我还有儿子在念书呢。”

    “韩策?”谢长逸脸色有些不悦,“他算你哪门子的儿子?”想到谢妩养个猫猫狗狗都有怜爱之情,谢长逸又换了个缓和的说法,“你要是觉得那孩子听话,咱们家与蓬莱谢家有同宗之好,我修书一封,把人送去那边,蓬莱谢家乃是百年书香世家,族中学堂更是有不少学子科举及第,去那里念书,总是比留在云中府要强。”

    谢妩拿韩策做托词,那就把韩策弄走,等她所有能找的借口都找完了,再不回去,可没道理。

    “也不必麻烦大哥哥,策哥儿书念的尚可,我早同他商量过了,参加今秋国子监的考试,若是入了国子监,就去京都念书,若是不幸没能进去,他父亲与邵武林家的林三公子是同窗旧友,后来又做了一届的进士,他父亲虽走了,但林家这份交情尚在,就叫策哥儿去邵武跟着林老爷子念书。”谢妩道。

    “韩策去了邵武,那你呢?”

    “我?我是他母亲,他父亲不在了,他一个小孩子远去千里之外念书,我自是要跟着去邵武的。”

    “你同他去邵武!”谢长逸急的起身,“那臭小子今年有十五了吧!都十五六的年纪了,你还当他是奶娃娃不成!”

    自己十三就提着跟自己一般高的长棍北上从军了,头年腊八,地冻冰寒,老兵们都说海上的风是热的,推了傻憨憨的他出来值夜,好家伙,差点儿没要了他半条命,天将将明,又赶上海匪侵袭,他两只胳膊冻得握不住狼筅,一个小方队打鸳鸯阵,他这个阵眼先卖了破绽,得亏后方援军赶到,才没能酿成大错。

    十三岁,十三他都在拿命搏前程了。

    “韩策不是小孩子了,阿妩你想想,他今年十五,虚岁十六,就比你小两岁,你跟着他去邵武,让人家听了,背后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呢。”谢长逸给她讲事实,摆道理。

    谢妩讪笑,养唇反问,“人家编排什么?别说我比他大两岁了,就是我比他小两岁又如何?我是他母亲,他父亲八抬大轿把我抬进韩家的,他喊我一声母亲,这辈子都是我的儿子。”

    “有些话,我不稀的同你多说,大家伙儿心里且明白呢。”

    谢长逸不语,谢妩当他心虚,继续咄咄逼人,“说出来大家没脸,可不说出来,有人又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拿几句话粉饰太平,都当别人是傻的么?我跟着我儿子去邵武念书人家要背后编排我,那要是日后叫人知道我的兄长……”

    后面的话,谢妩说不出口,兄妹拟亲,国法一道,家法一道,侯府的名声不要了且不说,他十几年拿命换来的军功,她的名声种种,也全然不顾?

    谢妩眼睛眯起,“……我跟着我儿子去邵武也好,去蓬莱也罢,总好的过回京都叫人一样戳着脊梁骨骂完,再捆了我去沉塘!”

    “谢妩!”

    谢长逸呵斥,外面的争吵打斗声也变得空寂。

    屋子里兄妹二人相视而立,一个眼睛里尽是愤怒,另一个,则瞳孔震颤,继而变为神色失望。

    “谢长逸,你我早已长成了大人,饶是亲兄妹间,这个年纪,也当注意分寸礼制。”谢妩死死的瞪着他的眼睛,“我好言至此,你若肯听,以后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喊你一声大哥哥。你若一意孤行,就休怪我……”

    “你想怎样?”谢长逸也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她。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自觉的有着相趋之势,习惯动作,虽没商量过,也莫名的相似,仿佛是一个人的两个样子。

    “你若不听劝,那日后还是唤我一声韩夫人吧。”谢妩下巴微微扬起,试图遮掩心底的惴惴不安。

    她仿佛自己已经无所畏惧,继续挑衅谢长逸的忍耐,“我是韩呈醴的未亡人,以后我有儿子要养,韩呈醴虽然没了,可我儿子会为我博功名,娶妻生子,在我跟前孝敬。”

    “哼。”谢长逸冷嗤,笑意反倒更甚。

    “我的傻阿妩,该是说你天真呢,还是夸你可爱呢?”

    谢长逸步步逼近,捏起谢妩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阿妩乖乖,是大哥哥纵容你没了底线,叫你识不清这人世间的险恶了?”

    谢妩委屈的神情令他心情高涨,激动,欣喜,他非常满意从她眼底看到的每一丝情绪回应,无论是开心的,欢愉的,厌恶的,憎恨的,只要在她眼睛里有他的影子,他都喜欢得很。

    “阿妩乖乖,从前大哥哥就教过你的,这世间之人,儿女也好,亲朋也罢,唯有大哥哥一个,能拿心刨出来给你,他们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们要么是图你钱财,要么是图你美貌,只有我,只有我与他们不同,你是阿妩,你该是我一个人的阿妩……”

    谢长逸直愣愣看着近在眼前的小人儿,这是他的阿妩,是他心里念着,眼睛里盯着,张开膀子心肝儿肉一样护着的阿妩。

    瘦瘦的,小小的,他仿佛又见到了江家才出事儿那会儿的小可怜,苍白的唇色叫天地都跟着淡然,他的阿妩该是明媚的小姑娘,不应为江家所赘,更不应该灰扑扑的暗淡失色,把自己拘禁在韩家这死灰一样无趣的深宅大院里。

    “阿妩乖乖,听大哥哥的话,跟大哥哥回京都去,有大哥哥在,万事都有大哥哥在呢。”

    有他在,没人敢把她沉塘,更没人敢在私下里戳她脊梁骨编排那些不中听的话,有他在,万事都有他。

    “放开我……”谢妩被他提起,脚尖点地才将将得以呼吸,她紧紧抓着谢长逸的袖袍,泪眼婆娑的哽咽,“谢长逸,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大哥哥……阿妩求你了……”

    她泣不成声,眼睫上沾着泪花,眨啊眨,可怜又可恨。

    谢长逸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避开目光,却舍不得不看她,“哭,你也就会拿这一招来耍无赖了。”他以指腹抹去她眼睫滚落的热泪,顺着她的眼尾,抹在她的发间,“我把韩呈醴的儿子送去邵武,你也乖乖听大哥哥的话,咱们回京都,老太太想你了,母亲也常念着你,咱们回家,剩下的等回去了,大哥哥都依你。”

    谢妩双目赤红,她挣扎不过,更无法从谢长逸臂弯中逃跑,如汪洋浮木,渺渺茫茫,遽然,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咬了咬牙,狠着心,抬膝盖朝他狠狠一击。

    这还是从前他教他的招式呢,大罗神仙来了,只这一下,是个男的都得抱膝求饶,无暇顾及其他。

    谢长逸一时不妨,生生挨了一下,登时如千钧之力砸于微毫,高楼庙宇立于蛋壳,孙大圣的金箍棒在狮驼岭朝南山那么一夯,力道也不过如此了。

    “阿妩……!”谢长逸哆嗦着长吸一口大气儿,一头栽在谢妩的肩头,他将全身力气都依在她身上,却还是止不住的寒颤,“你真是……真是……”

    谢长逸看起来痛苦极了,谢妩第一反应是想躲开,可谢长逸声色凄惨,哀苦声就在她耳边清晰可闻。

    他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嵌在骨肉里才肯罢休。

    “大……大哥哥……你没事儿吧……”谢妩颤声发问。她紧张地捏住谢长逸的衣裳,想要推开他,可他下巴镶在她的肩头,滚烫的呼吸从耳廓吹起,在发根弥漫散开,抚过她的肌肤,声音清晰而沉重,令她浑身的汗毛孔都不由张开。

    谢长逸刚刚一瞬惊出一身冷汗,可小人儿拍在他后背安抚的手,宛如施了法术一般,安抚了他的痛苦与难捱。他在她肩头摇头,坚定的告诉她有事儿。

    “是……是疼么?”谢妩小心询问。

    谢长逸点头,谢妩正国他的身子打量,他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然后整个人凑近,将满是汗珠的额头贴在她额上。

    趁她没有反应过来,突然一个吻落在她的眼睑,他的唇湿热,烫在她的眼睑,慢慢往下游弋,落在她的鼻尖,最后咬住她苍白颤栗的两瓣唇。

    就如同梦中无数次尝试过的那样,甚至更比一年前他把人挤在周屋那回还要熟稔一些,他慢慢撬开齿缝,生涩但胜在好学,他一点一滴的摄住了她的呼吸,沉迷于唇舌间的勾缠眷恋。

    他要夺走她所有的呼吸,让她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推搡的手渐渐使了力气,直到谢长逸觉查到她面腮染了湿意,才慌忙撤开半步。

    “乖乖,怎么又哭了。”

    “啊……”谢妩一句话也不答,扯开嗓子的大哭。

    “别哭啊,大哥哥错了,大哥哥该死!”

    谢长逸悔的肠子都青了,上回亲她一口,她跑了六百里地躲到了云中府来,这回再闹,怕是要跑天涯海角才肯罢休。

    “你滚!你给我滚……啊……”谢妩难过极了,体面也不要了,里子面子全都抛在脑后,坐在地上哭,谢长逸把她抱到椅子上,她就在趴在桌子上哭,一边哭,一边骂着让谢长逸出去。

    “好好好,我的不是,都是我的不是。”谢长逸举双手投降,将自己的手帕塞在她胳膊里,委委屈屈的出去,走出门槛,又不放心,探着头想要再看看,被哭成泪人儿的谢妩吼着骂了一句,他才悻悻缩回了脑袋。

    得,真真儿是他的活祖/宗,可他拿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能怎么着?宠着呗。

    屋里,谢妩哭成了个泪人儿,院子外,打架声,骂娘声更是不绝于耳。

    谢长逸舍不得收拾‘小祖/宗’,却有的是法子调理调理那些个自己找上门儿寻思的。

    秋雁年轻,跟前儿的几个婆子也都是大户人家学过规矩的,哪里比得上刘氏身边从娘家带来的三五个种庄稼的妇人,纵是秋雁这边人多势众,可几个来回的撕扯,竟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哼哼,老娘今儿个就叫你们见识见识!跟老娘论打架!”刘氏蹦起来有半人高,摇头晃脑尽显小人得志,“老娘没出阁那会儿,三五个村子里的婆娘们且骂不过我呢,你一黄毛小妖精,不知死活的,还想跟我斗。”

    刘氏威风堂堂,周氏挑拨是非,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快意豪情,殊不知,在里头吃了瘪的谢将军领一队人正往这边来,给她们得意的时辰,可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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