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渺在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唉，又亏本了。”

    “江海青！这次又亏了多少？囡囡这个月要交书簿费，不能再拖下去了！”

    “五千！你以为我想拖？最近生意不景气，街市这边的人又要我们交保护费，如果不交，挨打不说，摊位还可能保不住，我们以后如何搵食？”

    对话停止，接着是两声沉重又窒息的叹气声。

    是爸妈的声音。

    原来人在死之后，还能听到最想念的人的声音。

    真神奇。

    “囡囡，准备返学了，醒醒。”

    有人在摇晃她的身体。

    她都死透了，为什么还要听到返学这两个字？

    不，她不要醒。

    苟延残喘活了二十多年，做鬼还不能放过她！

    “囡囡、囡囡……”

    可妈妈的声音好温柔，她还是忍不住，慢慢睁开了眼睛。

    周围是吵杂的街市，她正侧躺在一张老旧的长椅，长椅下面全都是烂菜叶子，还有人丢弃的果皮，又脏又臭。

    这个环境，她很熟悉，从幼稚园到中六，她都是在这里度过每一个夏日。

    为什么她只记得夏日？

    因为每到夏天，这里变得很闷，烂菜叶发酵的味道烘上来，偶尔有几个大叔路过时会往菜叶上吐痰，气味更是难以言喻。

    她好几次想把沾上痰的烂菜叶用火钳夹起来，塞回那些大叔的嘴里，让他们下次不敢再在菜摊旁边吐痰。

    但仅止于想想而已。

    这场景太过真实，特别是这股味道，她即便是离开这里好多年，仍是印象深刻。

    “起来把这口酸梅汤喝了，快点返学。”站在她面前的妈妈用力一拽，把她连人带身上的书包拽了起来。

    她的妈妈许雯，在外人看起来温温柔柔，实则力大如牛，一巴掌能打得她爸晕厥。

    只是身处异乡，为了讨生活，妈妈不敢惹任何人，唯有夹着尾巴做人。

    酸梅汤被强行灌入她嘴里的那一刻，酸涩的味道让她反应过来，她是重生没错了。

    还回到了她十七岁的那一年。

    这一年的冬天，爸爸的一个决定害死了自己，也害死了妈妈。

    而她被迫辍学，为了偿还爸爸欠下的债务，去歌舞厅工作，这种地方是港城最灰暗的地带。

    一开始她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吃了不少亏，后来她学精，知道笑脸迎人才有可能活下去，可无论怎么卖笑，她还是突破不了自己的底线，造成最后的悲剧。

    死在二零零二年的雪夜里。

    既然老天愿意给她一个重开的机会，她要救爸妈，要改自己的命。

    还要……给他报恩。

    而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帮爸妈度过这次难关。

    妈妈帮她整理好衣服的时候，隔壁卖水果的癞头大叔嗑着瓜子走过来，不明意味地阴笑一下，又走向抱头蹲在地上的江海青。

    “青哥，又折本？”

    提起亏本的事，江海青又叹了一声，“是啊，最近天气太热，菜才放了两天就沤烂了，你们卖果的还好，保质期长一点，唉。”

    癞头大叔挑眉，踢了踢江海青的脚。

    “没钱给阿渺交书簿费，耽误小孩上学可不好啊，如果青哥信得过我，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不仅能解决书簿费，还能让你们不用再卖菜。”

    江海青猛地抬起头，“你说说看，都是街里街坊这么多年，有什么信不过？当初那帮收保护费的人找事，还是你替我们出头。”

    “那我可就说了啊，我有个远房亲戚是做水产的，这几年捞得多，在九龙买了楼，他现在快四十岁了，想找个年轻点的老婆，给他生个仔，将来继承家业，我看阿渺就很合适，才十七岁就发育得这么好，长得又漂亮……哎哎哎，说归说别动手，你想怎么样！”

    江海青一把抓起削淮山的刀，指向癞头大叔的下身，吓得他手里的瓜子洒了一地，连连后退。

    两人闹出的动静太大，许雯忙上前劝阻，“阿青，都是街坊，癞哥又帮过我们不少，有什么事好商量，别冲动！”

    癞头大叔看到许雯过来，瞬间挺起胸膛，也不后退了，一副‘你奈我何’的阵势。

    “我好心好意给你出主意，你不领情就罢，还想跟我动手？陆生仔，这里是谁的地头你知不知？”

    “好心出主意？你怎么不让自己的女儿嫁过去，给入土半截的老东西生仔，你仚家富贵！”

    “你个死人陆生仔，狂什么？你们夫妻偷渡过来想捞金，如今混成这个鬼样子丢不丢脸？我给你指条发财路你不要，等着饿死吧！还有她啊——”

    癞头大叔指向江知渺，脸上又浮现出意味不明的阴笑，“以后只能学人做小姐！还想读书？穷人的妹妹仔只有一条路，就是讨好点男人，用自己的身体赚钱，都几舒服！”

    这些话太难听，换做是以前脸皮薄的江知渺，她会难过得当场哭出来。

    可她现在站定定，整张脸冷静又漠然，许雯以为自己的乖女被吓傻了，谁知道，她脑子里想的全都是，癞头大叔怎么个死法，她才能感到爽。

    谁知不需要她出手，许雯已经高举起手，朝癞头大叔头上的黄癣招呼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癞头大叔摇摇晃晃，最终瘫倒在地。

    空气凝固。

    周围的菜摊摊主半痴半呆地看着许雯，那几双眼睛就像是亲眼看到初号机暴走撕裂使徒，还要把使徒吃进肚子里的不可置信。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温柔贤惠，杀一只鸡都怕得乱叫的雯姐吗？

    一巴掌能把人打晕，太生猛了！

    江海青倒是早就见识过他老婆的蛮力，但他没想到老婆会在外人面前出手，这下估计要赔一大笔医药费。

    此时此刻，江知渺终于明白，上一世爸妈为什么会被街市的人排挤，最后连摊子都守不住，原来是为了她，他们惹怒癞头大叔。

    癞头大叔是这条街市的‘小领导’，买菜买果的小商贩都听他使唤，他指东所有人就得抱起菜摊往东跑，要是有人不听，下场往往是被打个半残还丢了摊位。

    从来没人敢正面和癞头大叔起冲突，大家都不想丢了饭碗。

    她爸妈肯定也不想。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癞哥送医啊！”经常跟在癞头后面的小商贩第一个反应过来，联合其他摊主把癞头抬起，急匆匆送医院。

    剩下的摊主都各自顾好自己的菜摊，不敢跟她爸妈搭一句话，只有旁边买菜的单身妈妈给了他们一个同情的眼神。

    界限在这一刻已划好。

    许雯看着面前狼狈的一切，很是自责，她不该这么冲动，如今在港的生活步步艰难，今天一闹，以后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渺渺能不能继续读书是个未知数。

    “阿妈，手疼不疼？”江知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许雯身边，心疼地抱住她，小手轻轻地帮许雯揉手心。

    人在难过的时候，是最听不得安慰，尤其是自己的小棉袄。

    “囡囡……”许雯忍了好久的眼泪，还是冲出眼眶。

    江海青看着眼前抱在一起的母女，重重叹气，双手抱着脑袋蹲下地。

    他恨自己一事无成。

    十五年前，他带着妻子靠不法手段来到港城，本想投靠大哥，在这遍地黄金的宝地大展拳脚，分一杯羹，却没想到大哥的家私公司第二年就破产。

    他身上仅剩的一点钱都被大哥拿去还债。

    发财梦在那一年破碎，他只能跟妻子租下街市的一个摊位，买菜混口饭吃。

    或许今天之后，他连口饭都混不上了。

    这件事他不怪许雯，他在外面被人怎么骂都行，就是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被人这样羞辱，就算是许雯不出手，他也会教训癞头。

    只是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茫无所知。

    江知渺低声开口，“阿爸阿妈，我有一个主意，可以保住这个摊位，还能把之前亏本的钱赚回来，等癞头清醒过来也不敢找我们的麻烦。”

    许雯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囡囡，你有什么办法？”

    “我们都想不出办法，她一个小孩能有什么办法，快点背上书包，返学要迟到了，这件事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书簿费阿爸会想办法的，只要你好好读书就可以了。”

    江海青并不打算听她的话，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未入世的孩子，能懂什么？

    江知渺很了解自己的父亲，传统大男子主义，她一个小辈还不够格说话，所以她并不打算用自己的身份劝说。

    “其、其实这件事是Henry老师让我转告给你们的！”

    Henry是她们的数学老师，人很好说话，她在拉萨尔书院上学这几年，Henry帮了他们家不少忙，她爸很信任这个老师。

    果不其然，江海青马上换了一个态度。

    “囡囡，Henry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江知渺神神秘秘地把爸妈拉到一个角落，确认没人偷听之后，才说，“前天老师问我书簿费怎么还没交，是不是有难处，我说最近家里生意不好，Henry老师就让我回来告诉你们，三天后到学校食堂去竞标，下午三点一定要到！”

    江海青和许雯对视一下，“前天说的三天后，那岂不就是明天？你个衰女包怎么现在才说，我们什么都没准备，也不懂什么是竞标啊！”

    她故作委屈地瘪了瘪嘴，“阿爸阿妈，竞标的事情Henry老师会帮我们搞掂，只要你们到场就可以了，其他的什么也不用管。”

    事已至此，江海青也只能信她说的话，明天下午准时到学校食堂竞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