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

    “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气死?”

    楼下再度传来熟悉的、撕心裂肺的责骂声……那高亢的声调穿透墙板,甚至要盖过顶楼的重金属乐器。

    荀远抬手拔了音响的插销,贝斯瞬间便哑了火。她长叹一口气,有些烦闷地揉了揉眉心,随后又拿下耳机,踱步到窗前,顺带着把房间里的音乐也关了。

    四楼安静了,院子里的动静便更加清晰了。

    “就不能让我有自己的一丁点私人空间吗?为什么写个作业非要让我像看犯人一样看着你呢?我出门前,你写了两个字,买菜回来,你还是只有这两个字!老师都找了我好几次了,简直丢死人,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荀一舟转着笔,一脸毫不在意的欠揍样。

    他今年刚上高中,正值叛逆期,是个连狗都嫌弃的年纪。

    写作业?

    不好意思啊!根本坐不住!

    “姑姑在楼上太吵了!”

    “那你不能进屋吗?脚下有钉子给你钉在这儿了?”王诗清知道他在给自己找借口,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往四楼看去,却正好对上荀远探来的目光。

    想起早上出门时闹的那些不愉快,王诗清胸中的怒火便越烧越烈,脱口而出的话也不再经过大脑思考。

    “你就不能学习些好的吗?跟着叛逆的人学习,你难道想跟家里决裂不成?你再不听我的话,再跟我顶嘴,今晚就滚出去!”

    这一通指桑骂槐的话术简直是被她玩的炉火纯青,荀远气得直接摔了窗子。

    听到楼上“咚”的一声巨响,荀一舟这个没良心的熊孩子居然开始捂嘴偷乐。

    好了好了,姑姑和妈妈又要干仗了,矛盾转移咯,嘿嘿!

    于是,他再度张口,给这熊熊燃烧的大火堆又添上了一把沾了汽油的新柴。

    “怎么能让我滚呢?我们都姓荀,你才是那个外人!你一跟爸爸吵架就回婆婆家,那你现在怎么不走啊?”

    “你!”王诗清简直要被他气昏过去,“我嫁到你们老荀家跟卖到你们家一样,我含辛茹苦,我为奴为婢的,现在你跟我说我是个外人,荀一舟,你有没有良心?”

    “那你跟爸爸离婚啊!”荀一舟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被王诗清的哪句话戳到了,原本无所谓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掺进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难过,“怎么?当家庭主妇太久了,离开我爸融入不进社会,养活不了自己了?”

    王诗清双眼通红,几欲垂泪,“你以为我愿意当家庭主妇?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现在倒好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在怪我!”

    “你不要每次都把‘为了你’这三个字挂嘴边,我真的听的够够的!你的人生,你所有的所有都是你个人的选择,为什么非要把压力给到我呢?”

    “所以我活该是吗?荀一舟,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荀一舟显然也有些上头了,他侧过脸,强压住眼中的晶莹,深呼一口气后回答到:“妈,你不觉得你控制欲太强了吗?自从你辞了工作之后,你把你的全部都投入到家庭的经营中,可这样真的好吗?没有别的东西转移注意力,你就拼了命地抓紧这家里的每一个人。爸爸,我,甚至还有姑姑,她……”

    荀一舟的话还没说完,便硬生生地挨了一巴掌。他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王诗清带着哭腔,怒骂道:“对!你们都对!你们老荀家的都是圣人!我他妈是最大的大恶人!你姑姑气死了你奶奶,最后甚至连葬礼都不来。你爸呢?除了会挣钱,简直一无是处!这个家对他而言就跟旅馆一样。你呢?你更牛逼,你甚至有超越他俩的能耐!”

    荀远提着行李箱从四楼下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王诗清说的这番话,原本准备开火的大炮瞬间就变成了哑巴。

    妈妈……

    这是荀远一辈子的遗憾。

    三年前,母女俩一言不合大吵一架,荀远直接买了机票飞去羌芜。

    她是滑雪高手,脚踏双板从雪峰直冲而下,腾空旋转的时候,那种刺激感会让她忘掉一切烦恼。

    追逐山风,拥抱自由,让她觉得灵魂在燃烧。也只有这种时刻,她才觉得生命是实体而非虚无的。

    “阿远,你现在在哪儿?快回来吧,妈妈她……不在了!”

    耳机里传来这句话的时候,荀远正飞在最高处,滞空的那一秒,这个世界似乎都跟着她一起停止了转动。

    她来不及回答,甚至来不及思考,脚下动作便变形了。

    肌肉记忆很强大,但它依旧不能凌驾于人的情感之上。

    荀远失误了……

    她轻盈地飞起,像羽毛一般飘逸,然后重重地摔倒,像铅球一样拥抱着地心引力。

    昏迷、沉睡……

    等她再回到镇阳时,母亲已经从一个生动具体的人变成了一个只刻着名字的墓碑。

    荀远以为自己会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可现实是,她没有,她超乎寻常地平静,只是在某一天深夜里,默默地把雪具丢进了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读书,按部就班地毕业,然后找一个安稳的工作,相亲相亲相亲……

    “你知道外人怎么说我吗?说我苛待你!”王诗清一句话把荀远拉回现实,她哭的抽噎,双眸通红,侧过身,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荀远,你扪心自问,我对你差吗?妈走之前,我待你真心,妈走之后,我成为你第二个妈。你到了年纪,我给你找最好的最可靠的男人相亲。是你每次都把人骂的狗血淋头,然后搞得那些条件好的都不敢跟你聊天。可最后话传出去,反倒成了我的不是!街坊邻居都说,是我故意给你使绊子。”

    “嫂子。”荀远开口,声音低沉,还带了点儿沙哑,她情绪难得的平静,“我不是抵触结婚,而是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和我灵魂共鸣的人。那些相亲的男生样样都好,可多少都带着些大男子主义。”

    说到这里,她突然话锋一转,“什么狗屁的大男子主义,只是名字起的好听罢了,说白了就是控制欲旺盛的强权主义。别人或许可以闭眼将就,但我不行,这是底线!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对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好。可是……你有问过我们的需求吗?你有了解过我们真正想要什么吗?”

    王诗清正在气头上,完全听不进去,只是冷笑道:“对!是我一厢情愿地付出,是我为难到你们了,是我对不住你们!行了吧?你读的书多,见识也多,我就是个土鳖。哦,对了,差点忘了,你今天早上不是刚说过吗?你说你跟我沟通不了,你每次跟我说话都是在向下兼容。”

    “那是人在气头上说的话,你又何必当真?你跟我对呛的时候,用词也未必温柔啊。”

    “不!我觉得你说得对!你天赋异禀,有自己的事业,兴趣爱好广泛,你闪闪发光,潇洒自由,又是滑雪,又是骑马的,甚至连摇滚创作也不在话下!我呢?我就是一个只会窝在家中,见识短浅的煮饭婆罢了!你是新世纪的独立女性,你不结婚你骄傲,是我目光短浅,是我庸俗……”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对我而言,全职太太也是女强人,甚至是比我更有勇气的存在!你怎么……”荀远顿住了,那种解释不通的无力感再度涌上来,“算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说你了。”

    王诗清不语,只见荀远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然后把一个信封递到她手里。

    “我辞职了,以后不会再回镇阳了。你……”荀远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以后逢年过节,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就跟他们说,我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是个读书读傻了的白痴,他们会喜欢这种说辞的,他们向来这样。像我这种奇怪又叛逆的人,是注定不会被这个社会认可的,再加上我又是个女的,buff直接叠满了。”

    说到此处,她自嘲一笑,然后继续说到:“没有人会怪你的。”

    “你……”王诗清掌心一颤,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可当她还想再问些什么来确认的时候,荀远已经别过了视线。

    “荀一舟,你敢这么跟你妈说话,你想翻天不成?”

    “姑姑……”

    “你别叫我!”荀远强势打断他,“我那一套人生信条只适合我,而你跟着我的路走,那只能是邯郸学步。好好的问一问自己吧,到底想过什么样的人生!还有,你现在这个年纪,不学习的话根本就没有能力给自己建立经济基础。没有经济基础,那上层建筑就只是悬浮的狗屁。所谓‘自由’也只是人云亦云,跟风空喊的口号罢了。”

    荀一舟低头沉默,行李箱滚轮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期间,他竟羞愧地没有再抬起过一次头。

    王诗清看着荀远决然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她想喊住她,却没有张开嘴,她想拉住她,却也迈不开腿。

    她嫁过来的时候,荀远只有12岁,她看着她长大,两人不像姑嫂,更像姐妹。印象中,荀远总是笑得灿烂,虽然有些叛逆,但始终是善良坚韧的。而现在远远望去,这个孩子身上,似乎有着她从来没有看懂过的孤独和悲伤。

    ——

    5小时的飞行,荀远来到了祖国最西部的城市——羌芜。

    文卓戴着墨镜,站在越野车旁,等待着她这位多年不见,远道而来的知交好友。

    “阿卓,我……”见面第一句话还没说完整,文卓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

    荀远是在读高中的时候认识的文卓,两人约好一起来羌芜读大学,一起在这里开马场。

    可荀远失约了,她留在了大城市,选择了安稳且体面的高校工作,每天重复着教育教学,压抑着自己澎湃的天性。

    而文卓选择坚守在这里,独自打拼,一个人完成了她们年少时的梦想。

    荀远投奔她时很纠结,见到她时更加露怯。阿卓还和当年一样勇敢热烈,而她早就失去了赤子之心。

    “什么都别说啊!姐都懂!”文卓拍了拍她的背,荀远感觉到了久违的生命的活力。

    “你说你也真是的,来都来了,非要让我给你找个活干。姐们儿包吃包喝包住包|养你还不乐意了。”文卓一边打开后备箱帮她放行李,一边没好气地说到。

    荀远无奈地笑了笑,回答到:“他妈的,再也不裸辞了,现在找工作也太难了吧!文老板,在此之前,我只能跟着你打些临时工咯!”

    “文老板?别介啊,真够恶心人的!”文卓做出一个干呕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我那骑术能给人当教练吗?虽然是有证,但我好多年没摸了,人家可是个大剧组啊!”

    “放一万个心!”文卓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给你安排了个老师傅跟着呢,你就当他助手。”

    “那我的作用不就跟个吉祥物似的!”

    “不是,你还真想下工地搬砖啊?”文卓系上安全带,看着副驾驶上坐着的荀远,露出一个“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来,“姐们儿要是真给你找个捡马粪的工作,那说出去岂不是要被人笑死!你就安安生生地进组,啧,主要啊……”

    文卓故意卖关子,“主要是听说这个剧组里全都是新人、糊咖!你知道我的,喜新厌旧。娱乐圈那几张熟面孔早就看腻了,你就当帮我物色物色,看看近期后宫里还有什么新人要进来。”

    “……”

    ——

    “路驰,你的行李!”

    “谢了。”路驰从同事手中接过行李,然后慢悠悠地解下围巾,露出那张冷峻的脸来。

    天气预报不准确,说的是羌芜今日起西风,气温骤降。可飞机一落地,那热浪却几乎要把人冲碎。

    “驰哥,你这包里什么东西啊。”

    “哦,是雪板。”

    “羌芜有全国最大的雪场——孤雁山雪场。看起来驰哥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哦!”

    路驰闻言一笑,低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颇有些感慨地说到:“是啊!三年前追偶像来过一次,结果跟人家撞一起躺医院去了。不过也正是这个契机,我才有幸认识了陆导,今天能站在这里坚持演员梦想,想来都是缘分。”

    “看不出来,驰哥也追星啊!是咱圈子里的哪个美女啊?”

    “不是咱们圈子里的。”路驰说起那个姑娘的时候,眼睛里全是熠熠闪耀的光芒,“她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滑雪运动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我一见她就喜欢,她是我低谷时期的精神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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