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巷的最深处，就是陆时延的家。
平屋昏暗，微弱的白炽灯是这屋子仅有的光亮。
黑伞被悬挂在窗沿口上，不断地往下滴着水，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上积聚成细小的水坑。
这门不隔音，陆时延站在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人的说话声。
进去一看，果然。
“你怎么在这儿？”高大俊挺的少年立在门口，虽紧皱眉头显得很不耐烦，但语气却是温和的。
“我为什么不能过来？”沈愿欢质问他，随即有些委屈，“你和外婆都在这儿，我的家也在这儿。”
陆时延上前两步，到她跟前，还想说什么。这时赵桂珍从厨房出来了，放下手里的饭菜。
“小予回来了，饿了吧？来，快吃饭。”赵桂珍挡在两人中间，面露恳求，“我们先吃饭吧？”
陆时延不忍心奶奶为难，也不想再和沈愿欢大吵。三人坐下来，吃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顿团圆饭。
跟陆时延截然不同，沈愿欢是个很娇俏的女孩，会笑会撒娇，把赵桂珍哄得很开心。
吃过饭后，陆时延在厨房洗碗，听着外面传进来的说笑声，心绪复杂。
外面的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
沈愿欢走进来，拉长了尾音，“哥。”就像之前每一次找他撒娇、求帮忙的语气。
陆时延手上的动作没停，没吭声。沈愿欢沉默下来，上前帮忙清洗碗筷，摆好，做的很熟练。
这一切做完后，她低头看着水槽，闷闷的，“你们过得还好吗？”
陆时延没回答她。
“我没有做错。”她转头看着陆时延，坚持且笃定，“我看见妈妈和他的照片了，所有的东西…我也一直记得他是我父亲。”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明明做错事的不是我们，为什么要被人那样羞辱呢？哥，你还有外婆跟我一起走吧。他答应过我，会照顾好我们的。”
“我可以照顾好你们。”陆时延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郑重其事，“我和奶奶从来没有怨恨过姑姑，我从小没了父母，奶奶身体不好，我心里明白姑姑一个人照顾我们有多不容易。”
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不需要那个人的照顾。同样，我也不希望你做错选择后悔。”
“我不会···”
他的这番话狠狠刺痛到了沈愿欢，她想起了那天她看见的她那个名义上的“姐姐”，周围人的对话······
她就像陷入了自己的怪圈，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
两人因为这件事无数次争吵，不肯妥协，彼此坚持自己的选择。
沈愿欢拿上东西准备离开，一出门，也听到了后面的声响。
她知道是陆时延跟在她后边儿，心里委屈更甚，撒脾气似的，走的更快也更放肆。
她想不通，从小到大试试顺着她，保护她的哥哥，在这件事上为什么不肯听她的。
沈愿欢站住没动，她张了张嘴开口，便听到陆时延平静开口，“有一点你没说错，你的家一直在这儿。”
她愣住，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作。
“怎么了，在看什么？”季明松看向巷口早已消失的人影，低头看着沈愿欢的目光柔和而慈爱。
“爸爸。”沈愿欢脸上闪过一抹喜色，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过来接我的宝贝女儿，怎么看起来一脸不高兴？”
“没有。”
她的遮掩和维护太明显，季明松也没拆穿，把人带上车。
注意到她的情绪好些了，这才不经意地提，“他们和爸爸一样，都是你的家人，我也希望有机会照顾他们。”
沈愿欢可以直接跟陆时延提起这个问题，但是对季明松，她莫名回避这个话题。
只是勉强地笑了笑。
季明松也没再提，提起了这次的主要目的，“公寓最近不能住人，你先回学校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季明松在接回沈愿欢后，特地在S大附近购置了公寓，每天都会过去陪她。
沈愿欢眸光微闪，心里有些奇怪。但她没有多问，答应了下来。
季明松见状放心了些，他名下的房产众多，沈愿欢自然想住哪儿都可以。只是，现在不行。
他也是现在才发现，自己真的不了解沈漫这个女儿。
他心里清楚沈漫当初为了出国付出了多大代价，所以才会选择在她离开后着手一切。只是他也没想到，沈漫竟然会选择休学回国。
所以这就导致了现在的局面，他不敢让沈愿欢和沈漫对上。
季明松在担心沈漫出手，为此做了不少防备。而事实上，沈漫的确想尽快解决这件事，但似乎又并不着急。
甚至还抽了个时间，去了S大找人
——还学生证。
说来沈漫算是陆时延的学姐，是S大美学院的，只是今年大三的时候选择了出国留学。
而陆时延，看学生证上的时间，他是今年的大一新生。
S大是百年名校，校园景致很好。
她慢悠悠地在学校闲逛，路过某一教学楼的林荫处，碰见了三个行色匆匆的女孩，有些焦急。
“哎呀，都说了要早点出发，现在过去肯定没好位置了。”
“谁知道她们动作那么快。”
“当然得快点，就冲着这门面，不说其他系系草，光是陆时延，这场联赛就值回票价了好吗！”
······
女孩们的讨论很快消失不见，沈漫转身看过去，微微扬眉
——好像知道人在哪儿了。
她轻笑了下，没想到这人还挺出名。
她垂眸看向手里的学生证。她原本打算直接将东西交给他们辅导员，由他转交，再好不过。
只是现在······
沈漫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那让她烦躁。想直接走的心思冒出，却很快被那天的场景压下。
于是最后，她顺从心意，去了体育馆。
馆内喧嚣鼎沸，比赛热烈时，所有人都在为他们呐喊。
人太多了，沈漫勉强找到了高台上一个空位，只是离出口很近，离场上太远。
那么多人，她以为自己要找很久。但他实在耀眼，以至于禾并没有刻意，也一眼看见了他。
奔跑间，空气盈满了少年的白球衣。他身材高大挺拔，清瘦却并不显单薄，美感与力量感兼具。
进球后，他倒退着小跑，回头看向身后的队友，笑得肆意又张扬。
显得有些莫名幼稚。
随着场上的气氛，沈漫听见有女孩在呐喊陆时延的名字。就像，青春中的每一场篮球赛，总有一个名字，可以明目张胆地宣之于口。
而中场休息的时候，场上的暗流愈加涌动，因为总有胆大的女生愿意去试探。
陆时延警告地看向队友，放下手里的毛巾，收敛了脸上大半的笑意，却也让人没法再继续纠缠，“谢谢啊，不好意思。”
他没收任何一个女生送的水，对于朋友们的打趣也只是笑骂一句，“滚。”
沈漫不自觉轻笑出声。人群在移动，她顺势也准备下去。却在下一秒看见陆时延旁边的女生时，停下动作。
沈愿欢也来看比赛了，虽是带着朋友一起，但可以很明显的看出陆时延对她的不同。
是那种动作间流露出来的不加掩饰的照料与关心，甚至是纵容。
沈漫没流露任何表情，脸上的笑却是淡了几分。
她垂眸看那个女孩，长得很漂亮，娇艳又明媚的类型。
沈漫注意到她的表情，似乎是在撒娇，陆时延虽一脸头疼却也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沈漫心里很不舒服。她不喜欢这个女生，头一次，一个让她第一次见面便产生这种想法的女生。
四周嘈杂，沈漫听见旁边女生们的讨论，“好羡慕沈愿欢啊，能拥有陆时延这种哥哥。”
“是啊，谁不想要一个像陆时延这样，从小到大在学校和外面都保护你的哥哥呢。”
“呜呜呜，做她朋友也好幸福，能近距离靠近陆时延。”
原来是兄妹。
恍然过后是一丝极淡的异样情绪，沈漫勉强忽略掉这份异样，继续看比赛。
包里的手机震动，沈漫掏出手机分神看了眼来电，接电话时尾音还略微上扬，“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李闵立马听出了沈漫心情不错，想起那些资料，心头犹豫，“大小姐。”
“怎么了？”沈漫垂眸，听出他的语气不对劲，声音也低了些，重复了一遍。
“你的车的确有问题，是刹车被人动了手脚。虽说下手的人很谨慎···但我们查到的东西都和您父亲有关。”
——嗡。
沈漫脑子一阵耳鸣声，震得她听不见任何动静。
安静过后，她的心跳迅速起伏。
明明暑热的天，她却像是置身在冰窖里。透骨的寒意冒起，一阵冷颤。
那头的人没再继续，在等她的动静。
沈漫仰起头，阖上了眼，长吁一口气，她的手微不可察的在虚软颤抖，“继续。”
“跟在你后面的人也查出来了，是二爷的人。”
“我二伯？”
“是。那人是他亲信，跟在他身边很多年了，我们查的时候他也遮掩，由着我们查，而且他的确没做什么。”
“所以我们猜测二爷应该不是想对你下手，倒更像是······”
“倒更像是知道了季明松的打算，派人保护我。”沈漫眼神空空的，冷漠补充。
说完这句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她整个人笑得胸腔震动，眼角泛着泪光。
旋即冷静下来，自讽道，“一个希望我去死，一个想我活下来。我的命，还真是”
她的声音低下来，说给自己听一样，“轻贱。”
那头的人沉默许久，“刹车的损坏其实很轻微，再加上司机平时开车速度也不快，先生可能也没想到这次您会自己开车。”
“不是这样的。”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
即使他没想到沈漫会自己开车，那季明松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沈漫会死的准备。
她不想继续这件事，吩咐道，“东西交给爷爷了吗？”
“已经送过去了。但是二爷的事？”
“一并告诉他。”
“是。对了，您让查的人的资料已经发给您了。”
沈漫挂了电话，站在原地楞了好久。
她勉强向前走了几步，扶住站台上的横栏，看着场上进球的人，扯出的笑苦涩难看。
她用力压下那股情绪，努力让自己恢复。
她拿出手机想看那份资料，却在打开页面的一瞬间，整个人僵硬住。
她看着照片上沈愿欢那张脸，再对上场上那笑容明媚的女孩，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这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极为冷静的快速地翻看那些资料，似乎在找什么。
目光落在亲人里，陆时延二字上。终于，一切都对上了。
她想起看见两人相处时亲近，别人讨论中的羡慕，甚至还有陆时延帮自己场景······
一切的一切涌上来，生理上的不适让她想吐。
沈漫觉得自己的手很痒，她用力去抓，不仅弄破了原本的伤口，还添上了新的血痕。
但她似乎感觉不到这股痛意，只是死死盯着场上的人······
最后一球绝了胜负，全场都在为陆时延欢呼。
他似乎有所感应，猛然转身，沉沉目光越过人海，朝着某一处看去。
有人在挥手，有人在呐喊，他只看见一个背影独自穿过人群，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