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孟简之看着眼前秀丽明澈,笑得眼眉弯弯的少女,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开了口“六娘,我与你个性迥异,并非良配,汝宁县与你年纪相仿的男儿不少,你……”

    孟简之话没有说完,却见六娘笑意骤然敛了回去,轻轻剜了他一眼,气闷闷地偏过头。

    他本以为他这次语气够和缓,没想到小娘子的反应更大了,还从未见过她这般剜他,孟简之的后半句话被生生噎了回去。

    六娘着实生气,她听明白了!孟简之这是将她往别人身边推呢!

    既然阿爹和孟叔都说要将这亲事缓一缓,那便是没有将事情定死,六娘本想着,事缓则圆,行缓则安,小娘子有她的小算盘呢。

    奈何她忘了孟简之是个执而不化、油盐不进的木泥疙瘩!

    六娘深深出了口气,抬头望住他,“孟哥哥有喜欢的人吗?”

    孟简之神情一滞,自然不会答她。

    “既然没有,或许可以试着喜欢我呢,我知道孟哥哥现在不喜欢我,可这不代表以后你也不会喜欢我呀。”

    六娘说完,盯了他片刻,转身向着书院跑走了。

    孟简之僵在原地,指尖轻轻颤了两下,六娘的背影追着白中隐青的寒梅,荡漾着跑远了。

    她的喜欢就如这冬日里的暖阳,落落大方,和煦热烈,孟简之叹口气,他几乎要被她的热烈打败了。

    可他却是阴潮腐溃洞穴中的困兽,他不需要太阳,太过温暖明媚的东西,只会让他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孟简之摇头冷笑自嘲,神情渐渐冷峻,他沿着六娘走过的那条路,一步一步缓行去。

    顾翁戎允六娘去书院后园的文朔楼找书,六娘便听话的在文朔楼窝着,并不去打扰他们读书。

    若说读书一事,对六娘来说尤为艰难,六娘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孟简之耗着重伤未愈的眼睛也能夙夜苦读,而她只喜欢看阿爹记的讼案卷宗故事,一看那些之乎者也就头疼欲裂,那些字她都认识,可它们却与她不熟,聚在一起便总是与她作对。

    若不是为了孟简之的冠礼,她是没有兴趣翻这些大部头的。

    想起孟简之,六娘翻着书页的手一顿,与她年纪相仿的孟瑶琴中意的是体恤小意的陈湘,窈娘喜欢的是憨厚老实木作匠铁山,只有她自小就打定了主意要去捂孟简之这深沉寡言的大冰山,可谓是百折不回。

    但当今日孟简之把她往别人身边推,六娘还是头一回担心,她要是这一辈子都捂不化这大冰山该如何是好呢?

    万一这大冰山真有化的那一天,却是为了旁人,又如何是好?

    六娘想起她日前翻的卷宗,前朝成康公主心悦于大法师童印,逼着他还俗做驸马,童印无力反抗,可做了驸马依旧是一块冷面寒铁,无情无绪,公主只道童印总有动容的一日,对他甚是体贴,童印确实是动容了,但却是为了公主的陪嫁所动容,后来还与那陪嫁侍女私奔,于是成康公主怒烧他所在的大相国寺,是为皇家密辛。

    大相国寺起火,前朝对外宣称是小僧不慎打落火烛偶然起火,童印改头换面,不再为僧,反利用大相国寺的“天灾”,宣扬前朝无道,天怒人怨,降兆于大相国寺,童印于冀州起兵与前朝对峙,在诸雄割据的时候,甚至能称得上是一方霸主。

    个中曲折缘由阿爹没记录,六娘也不清楚,只是她读时甚为唏嘘,成康公主的一时意气,成了压倒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的致命稻草。

    六娘眸色黯然,委屈巴巴地瘫倒在书上,她可不要与孟简之做一对相看生厌,彼此成仇的怨侣。

    若有一天,孟简之真的有了心仪的女娘,那女娘却不是她,那她……那她放他走就是!

    六娘哼唧一声,话说的好听,但只是这么想着,六娘的心底便没来由地一抽一抽地痛,这么多年的情愫,放手,便是刮骨剜肉。

    小女娘垂头看了眼手上的书,又突然摇头感慨自己怎么也成了多思多忧之人,为了尚未发生的事情暗自苦恼,孟哥哥既没有喜欢的人,那她愿意等着他,她相信,他总有回头看到自己的那一日。

    想着,小娘子舒心感慨一声,又将思绪拉回到书上。

    六娘的手捻上书页,纸页翻动的哗啦作响,却突然被推门的声音盖过去,六娘停下动作。

    是有人进文朔楼。

    六娘本窝在文朔楼深处的书架间,此时轻轻抬头越过重重的书格,看见两对皂靴相继踏入文朔楼,先前踱入的那人皂靴上绣着精美的金丝云纹,身上直裰亦是六娘不曾见过的昂贵面料。

    后来者轻轻将门关上,随他而来,两人动作轻缓,行动私密,显然有要紧话说,六娘暗道不巧,呼吸一懔,竟不敢动作。

    还没等六娘反应过来,那后来的人开了口,“贵人亲临汝阳,可是有要事嘱咐。”六娘一下辨得出来这是山长的声音。

    “山长这书院不愧为大周三郡九州数得上名号的书院,我在胶州多时,竟才发觉这是块人杰地灵的宝地。”说话者约莫三十出头,听声音颇为儒雅,而山长如此敬着,自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多蒙贵人照拂,汝阳书院才得以承续百年盛名。”

    那人冷哼一声“山长不必在我跟前说客套话,怎么样?这一届的秀才举子可还有能入眼得了眼的。”

    “倒是有几个颇为聪颖,中个进士不难。”

    “都是人才,山长多留意着,山长知道的,我就喜欢与这些风鹏正举的年轻人做朋友,聪颖与否都是次要,一片赤胆丹心最为可贵。”

    “若是能入贵人眼的,便是他们泼天的福气,岂能不肝脑涂以报贵人知遇之恩。”

    “我这几日来了汝宁,便常想着你日前来信说的话,发觉山长所言不虚,汝宁是个好地方,只是可惜县令太过迂腐守旧了些。”

    “贵人慧眼,是汝宁百姓的福气啊。”

    “那你说,何人可当汝宁县令?”那人声音冷下来,颇具威压之势。

    山长身影又低了些“贵人自有高见,鄙人怎敢妄言。”

    那人冷笑出声“不敢妄言?我记得前段时间你同我提过,你家堂兄是前朝漳州某地知府两榜进士,因为有点小过失,大周新立时未被启用,如今等着各地的缺递补。”那人一顿,继续道“我倒觉得,你们兄弟二人团聚不失为一件美事,只是不知道区区汝宁县令,是否委屈了他?”

    山长直接跪了下去“贵人折煞我兄弟二人了,兄长素来忠贯白日,可惜受冤蒙尘,若能为贵人做事,是我二人前世积德,我兄弟二人必肝脑涂地,以报贵人提携之恩。”

    默了半晌,那人似是觉得好笑,不禁连连嗤笑出声,似嘲似讽,六娘颇觉毛骨悚然,手臂上的汗毛根根树立。

    六娘正自疑惑,二人是否说完话,要离去?

    眼眸一转,却见那人移了步子,似是向她这边而来,六娘呼吸一滞,拼命克制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她虽不识得此人,可却觉此人威势重重,性子又阴晴不定,远非她能冒犯之人,若是知道她偷听了他的话,哪怕事情与她并无关系,亦未必有她的好果子吃。

    想着六娘觉得自己指尖流过一阵阵麻意,她僵持这个姿势太久了,心里又甚是恐惧。

    可金丝祥云纹的皂靴踏着步子,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六娘甚至看清了他直裰上暗绣着的祥云纹,六娘情不自禁闭上眼,不敢再瞧。可啪嗒啪嗒地声音,每一声都落在六娘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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