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语气，神色也淡然到不见喜怒。
在场奴仆却无不胆战心惊，纷纷垂头不敢直视。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房，也吓得连退两步，左脚绊右脚，一屁股坐到地上。
她心虚胆怯地呆愣片刻，随即捶胸顿足起来：“我的天爷啊！我的官人！我的儿啊！你们都为国尽忠去了！留我一人孤苦伶仃！连个小妮都要欺压到我头上！没天理！没天理啊！”
张氏急忙去扶她：“快快起来，坐地上成什么样子？”
“嫂嫂！看看你养的好女儿！我不过是替她教训了个不听话的贱.婢，她便要拿我是问！分明是瞧我无依无靠，哪里把我放在眼里！我今日便要撞死在越家！”
“使不得！”张氏将人拉住。
“她把咱越家的脸都丢光了，我女儿哪里还说得上好亲事！她即便跪下磕头认错也不足惜！”她说着起身一把推开了张氏。
“哎哟！”张氏不料她蛮力颇大，险些被掀个跟头。
越月及时上前，伸手扶住母亲带向身后，皱眉对二房道：“你还有脸提你那个废物儿子？当初若非他软弱怯战临阵脱逃，让敌人有了可乘之机，我二哥又怎会惨死？”
此话轻飘飘落在众人头上，犹如黑夜里炸响的一声雷。
二房当场闻之色变，如同蛇被拿捏了七寸，止住哭声。
越月接着道：“我父亲谅在二伯为国捐躯的份上，对外宣称你儿子英勇战死，为你们保留一分薄面，不是让你用来蹬鼻子上脸的。”
“……月儿，你说什么，”张氏悚然，“你二哥哥是被害死的？”
越月双唇微启，正待回答，看着地上的二房，却忽而想起另一件事，眼神逐渐凌厉起来。
“……还有我十二岁那年，上元灯会，为我主持公道之人，你骗我说是裴景山？”越月的语气逐渐从迟疑变得笃定，“可那分明是……温家小姐，温丙薇。”
每逢元宵佳节，京城皆有“过二十四桥”的习俗。
届时养在深闺的女眷亦可佩戴幂篱或面纱出门，选一座拱桥，依次走过，供人观赏小脚。
无论贫富贵贱，何等花容月貌，都要三寸金莲缠得好，才算得上佳人，否则最多落得个“半截美人”的称号。
而她当年出府不过是想去瞧瞧舞狮，却被二房的人骗去走桥。
她自幼爱好习武，一双大脚自然不曾缠过，既不瘦弯尖，也不小肥软。
她往那儿一站，众人见她，如见“奇珍异兽”，纷纷露出嘲讽之色，更有甚者高呼道：
“是哪家姑娘脚上踩了两条船出门啊？”
“又平又长，依我看啊，恐怕只有越家的三小姐了，哈哈哈！”
“平日仗着一点三脚猫功夫作威作福，打着行侠仗义的幌子欺负小公子们，如今看来，莫不是怕嫁不出去才记恨上了咱们！”
“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调戏良家妇女在先！”她愤愤不平地驳斥很快便淹没在了讥笑之中。
尽管她再三安慰自己，不必在意，可奈何被嘲笑久了，难免心中惶惶。
正当她手足无措之际，一名小厮打扮的人匆忙赶来，替她解围道：
“各位公子有礼了，奴才替咱家主子带句话过来。”
“主子说，她倒是觉得越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是难得的女中豪杰！”
“试问在座诸位，谁的箭术能与越姑娘比肩？怎不比比好的，偏抓着人家一双脚不放？殊不知脚大江山稳。”
“假以时日，越姑娘定能成为守卫我大祯国土的女将星，护一方百姓安宁，何笑之有？”
“在下钦佩！”
此时此刻千灯万盏，却不如她心灯一盏，霍然亮起，哪怕忘却前尘往事，也能千百次点燃——
原来女子亦能称将，原来女子亦可守护大祯百姓！
那一点剑心明明就要生成剑骨了！
可偏偏……偏偏……
越月对二房咬牙道：“当时你也在场，我求你帮我找出解围之人，你分明问到了，那人是大才女温丙薇，却偏要告诉我是裴景山！你不断教我看那些精心编排的痴情话本，哄骗我与裴景山是上天注定的知己姻缘，要我沉湎于幻想中的完美爱情，好让我自己放下刀剑，执着于得到男人的宠爱！”
“你，你为何知道？”二房大惊。
她本是想不起这段接近原著结局，二房跑来邀月老之功才揭晓的剧情。
可谁让你不安分守己待着，非要来她眼皮子底下晃悠。
越月冷笑道：“你便这般容不下一个事事皆胜于你儿的女子？”
“我我我对你可是问心无愧！裴景山有何不好？天底下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嫁给他！你分明也喜欢！你怎不知感激！”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越月彻底沉下脸色：“我再问你一遍，寻巧在哪儿？”
“你不去裴府谢罪，就休想再见到她！”二房跳起来指着她尖叫道，“我不会让你……啊！”
她话到一半，右脸猛地遭受重击，狠狠偏向一边，巨大的力道带着她飞扑倒地，不省人事了。
越月收手，转头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吓得面无人色，当即竹筒倒豆子般紧张道：“寻，寻巧姑娘被二夫人杖责二十，扔出去卖给了人牙子！老奴也劝过了，可人轻言微，小姐，您既打过二夫人，可就别打老奴了哦，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杖刑，卖了。
他们竟然把那个哭着问她“眼睛疼不疼”的小姑娘卖了？
当初若非寻巧阴差阳错地将她抬进破庙，又在等不到裴景山的情况下，不顾自身安危，独自奔走于雷雨山间，为她寻来一位救命的郎中……
越月恐怕自己如今当真在裴府，为了他们莫须有的猜测，污蔑她在山贼手上失了贞洁，而磕头谢罪。
越月拿起桌上茶水，扬手泼到二房脸上！
“啊！啊！”二房受凉清醒过来，睁眼便看见越月半张缠着绷带的脸，当场吓得不能言语，坐在地上使劲蹬腿后退，“你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杀人啦！！”
“好婶婶，”越月面无表情地垂眸看她，“但凡寻巧出了半点差池，我便送你下去跟你的废物儿子团聚。”
“……嫂嫂，”二房震惊得捂嘴看向张氏，“月儿这是疯魔了啊！她连我都敢打了！快把她关进祠堂！关起来让道士驱邪！！”
谁敢？
且不说她有官职在身，府内之人无权关押她，就算没了灵力，她数百年来习得的剑术招法还在，别说将军府，便是整个京城，也难有人能在她手中过上三招。
“来人，”张氏扶额道，“去把寻巧接回来。”
“嫂嫂！你可不能这样纵容她啊！”
“你是想被她打死吗！你看她眼里可还有半分畏惧！我看她如今是连越家的祖坟都敢平了！赶紧先把人找回来！”
寻巧自幼跟在她身边习武健身，底子并不差，再加上行刑之人识时务，连一半的力道都不敢用上。
故而回府修养了一月，寻巧的伤势便已恢复如初。
这些日子以来，越月也没闲着，天天带人打马球、跑圈、蹴鞠、站桩、过招……身上的肌理一次次撕裂，又长出更加强健的血肉。
原本笨重的大弓亦可轻易拿在手上翻转了。
越月一边练习射箭，一边叫来寻巧：“你也去打马球，练一练骑射。”
“小姐的意思是？”
“若有朝一日，我领兵出征，我娘和祖母便托付于你，此生她们待我不薄，切记，能逃则逃，绝不恋战。”
“小姐……”寻巧见她面色凝重，心头一跳，笑脸僵硬道，“怎么会呢，有老将军镇守边关，必定万无一失。”
“就算是神仙也会出错，更何况凡人，他会老，”越月摇头沉吟，“不仅是骑术，还要练习凫水。”
单单驱逐胡虏不够，甚至还要谨防倭寇。
她从青山坡大费周章带回来的人头并不简单，原以为小皇帝和贪官们至少会看上一眼，不想他们更乐于看她笑话。
但只需一眼，他们便会发现，那些山贼的五官紧凑、长眼窄面，并不似当地人长相。
而他们从前额到头顶剃掉的头发，正好呈现出一个半月形，这是倭寇才有的“月代头”。
按照原著记载，大祯灭国的主要因素之一，便是惨遭海陆两方夹击。
寻巧见小姐陷入沉思，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只要是小姐的吩咐，她只管点头应下：“奴婢明白了。”
日子在枯燥乏味的训练中一天天过去。
眨眼间，秋叶已经枯黄，落日的余晖渐渐褪去，夜晚变得更加凄冷。
萧萧梧叶送寒声，又是一日阴雨长，急促的铁蹄踏过城门，抖擞了草叶上的冰雨，啪嗒坠地，如泪溅开。
府里众人换上了暖和的冬衣，燃烧的火炉上温着一壶绿茶，清新柔和的芬芳四散弥漫，令人昏昏欲睡。
“边关告急！”
“边关告急！！”
“边关告急！！！”
忽然，来自越家军的一声声急报，打破了京城宁静的午后，将军府瞬间炸开了锅。
“陛下有令，命裴将军领兵支援！”前去打探消息的小厮来报。
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了。
越月并没太多惊讶，当即放下茶杯，转身拿起佩剑，对寻巧道：“立刻让二百黑骑卫到厅外候着！我们去救老将军！”
哐啷一声，重物砸地。
越月闻声仍是面向寻巧，仅仅眼珠一转，带着杀气侧目看去。
她的母亲张氏正一脸惨白地惊慌道：“你再说一遍，你要去做什么？你胆敢跑去添乱，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为何会添乱？”越月一见是母亲，转过身道，“我是去救人。”
“你没听见圣上有令，召裴将军去救你父亲吗！你们生了仇怨，他看见你都嫌烦！你可不是添乱吗！”
“母亲，你还不明白吗，无论我与裴景山决裂与否，他都不会真心实意为我爹犯险。”
“他好歹是个将军，他不会打仗救人，难不成你还会了？！”
“……为何一再否定我、阻拦我的人，”越月的眉心皱出一道褶皱，看着她不解道，“会是我的母亲？”
“你今日要走，除非我死了！”张氏坐到她跟前的板凳上，“你离经叛道也要有个度！你既不裹脚，又生得高大壮硕，能有裴景山这样的男子娶你，已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你却不知道珍惜！如今生了嫌隙，他自然不会尽力帮你！”
“这种福分我不稀罕，驰援边关，于裴景山而言，有弊无利，他自然不会尽全力，既然他在母亲心目中如此了不起，想必不是感情用事之人，更不会为了一点儿女私情放下利益，去趟这浑水。”
已经没有时间了。
“娘，带我去祠堂吧，”越月缓和下语气，“如今放眼整个大祯，能救回老将军的人，只有我。”
“去祠堂做什么……”张氏说着，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惊骇道，“你难道是想？”
“对，我要那把□□。”
那把供奉在越家祠堂的□□，长四尺有余，光是刀镡便有足足一尺，传闻削铁如泥。
乃是当年越家第一代将军跟随开国皇帝打江山所用，曾一刀斩下敌军将领首级。
无疑是镇国之宝。
就连她的父亲镇威大将军，也不敢轻易动用的东西，原著里却经由她手赠给了裴景山。
实在可惜。
这样的好东西当然要自己用了。
张氏惊诧不已：“你一个女娘如何扛得起那把大刀？”
“娘，你忘了，爹说过我是习武奇才。”
“什么才不才的！那是你爹诓你的！你爹他鬼迷心窍，让你整日混迹于男人堆里，比武切磋时也难免与人纠缠，四处议论纷纷，才害你嫁不出去！”
“那分明是他们心脏了，看什么都脏。我能否扛得起，娘还不知道吗，或许我生来力气稍逊于男儿，但我精于敏捷，钻研轻功箭术，要说有什么天赋，院里那棵榆树下，还留着我近十年站桩流汗，滴出的一个小砖坑，娘，难道努力不算是一种才能吗？又有几个男儿能做到？！”
“……”张氏哑口无言。
“我不信我胜不过他们！娘！您不想救爹吗！”
一句接一句接连砸在张氏头上，直叫她浑身冰凉，额间布却不断冒出细碎的汗珠。
想，怎会不想？
可世间哪有女人不安心在家相夫教子的道理？
为何她的女儿会变成怪物回来，不仅要撕掉自己身上的“人皮”，还想邀她与她一起。
她不该，她绝不该的……可是曾几何时，她也是个能肆意奔跑，自由外出的女娘。
直至她五岁那年，她的娘亲突然抓住了她，将她的双脚按入滚水之中。
任凭她如何哭喊叫疼，母亲也没有丝毫手软，抓起她泡软的双脚，撒上药粉，再用力缠上一层层白布。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五趾，以一种狰狞的姿态向着脚心扭曲，最终被白布裹紧，针线固定。
不管她怎样挣扎求饶。
向来慈爱的母亲，却在此刻变了模样，她冷漠地仇视她道：“天下哪有女子不缠足的！”
她那时不明所以地望着母亲，心想，这么疼的苦，母亲受了，怎会舍得女儿再去受？
故而在越月不愿缠脚的时候，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可随着时间流逝，闲言碎语在她身上缝出了一层麻木的皮，让她变了模样，她竟忘了：
她受过的苦，是舍不得女儿再受的。
女儿要奔跑。
女儿要骑马。
女儿要去看万水千山、林海雪原、大漠黄沙，要用稳健的双脚丈量国土，要扛起越家，乃至整个大祯，阻拦女儿的，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是她这个母亲！
张氏抬手抓住案几一角，用一双小小的尖脚，缓慢而坚定地站了起来，仿佛挣脱了脚上千斤巨石的桎梏，颤声道：“我让你去。”
“夫人！”
“大娘子！”
“使不得啊夫人，自古以来便没有让女子掌权的道理！”
“让她去！”张氏怒目扫视胆敢置喙的奴仆，“你们是听不见么？”
“我看你们谁敢！”二房的人闻讯赶来，沿路撒泼尖叫道：“这将军府何时是你们大房一家说了算的！待我叫来家族长老，非给你们鞭刑不可！”
越月一眼看去，握紧了手里的刀鞘。
双方僵持之际，老管家忽然喊话，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太君到——”
紧接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耄耋老人踱步而来，只见她精神矍铄，堆满褶皱的眼中盛满精光，不怒自威。
她走到二房身前，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将人打得身子歪斜，厉声呵斥道：“撒泼叫唤成何体统！来人！把她带回去面壁思过！”
二房被打得摔坐在地，被拖走的时候，还难以置信地望着老太太。
她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
老太太连个余光也没给她，转头对越月同样呵斥道：“你给我过来！”
近些年来，这位老人接连送走了她的丈夫、孩子、孙子，越月却从未在她脸上见过颓唐之色。
她熬白的鬓发永远一丝不苟地梳理整齐，举止庄重威严，她的背脊挺直，仿佛支撑着将军府的一方天地，从不弯曲，不屈服。
越月径直在到她跟前，不卑不亢地请安道：“孙女斗胆请祖母让路。”